聞迹回以一個毫不掩飾的虛僞笑容,定了一個遙不可及的目标:“等你完全逃離時間的戲弄之後。”
聞迹好似隻是在回應之前的話,宋清一卻忽然聽到了心髒墜入胸腔時發出的聲響。這聲音通過相連的骨頭傳遍全身,到達了身體的末端并引起手指的輕顫,最終坍塌于鼓膜之上,所有的聲音都彌散于此刻。
宋清一覺得聞迹的掌心太過滾燙,近乎要把他灼傷。然而他卻莫名有些貪戀這份暖意,在下車前問道: “馬上就要下車了,你要一直抓着我嗎?”
聞迹輕哼一聲:“畢竟我比較無恥。”
宋清一又一次啞口無言。
因此當兩人這樣來到餘晖大道上的珠寶店時,帶着厚眼鏡片的年長ALPHA店長隻擡頭瞄了兩人一眼,指着最裡面的珠寶櫃台說道:“婚戒在那。”
宋清一臉上倒是看不出尴尬之色,他隻是在聽到這話之後使勁甩了一下手,但沒能把聞迹的手甩開,反倒引來了店長的注視。
聞迹恬不知恥地笑道:“他害羞了。”
宋清一在文雅和粗俗之間糾結了一秒,狠掐聞迹掌心:“放你的狗屁。”
店長上了年紀,眼睛已經有些花了,嗅覺卻依舊靈敏。他的目光越過鏡片看向兩人,然後拿出一對戒指,介紹道:“我們也有制作離婚戒指。”
宋清一實在不理解為什麼離婚還要買戒指,但他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結良多。他知道掙脫不開聞迹,便隻能拽着聞迹走到店長面前:“是這樣的,我們是執法隊的隊員,有點信息想要咨詢你。”
店長上下打量過宋清一,點頭應道:“我懂,執法隊為民服務,可以給你們打個八折。”
宋清一咬緊後槽牙,直想拿聞迹的骨頭磨牙。他帶着聞迹那隻累贅的手,艱難地從口袋裡翻出蕭南給他的首飾盒,問道:“這應該是你們家的,我想知道通過這個首飾盒能追溯到買家嗎?”
店長将信将疑地看着宋清一,聞迹将證件遞過去,店長這時才相信兩人确實是執法隊隊員。他拿起首飾盒端詳片刻,拿出一個紫外線照射燈首飾盒,為兩人介紹道:“我們店鋪承諾全過程都是人工制作,就連首飾盒也都帶有獨特的标記。”
随後店長拿出一本極厚的相冊,說道:“我們店鋪行事比較老派,雖然人的感情會随着時光流逝有增有減,但時光得留在紙上才有足夠的意義。”
相冊裡記錄着每個飾品的編号,留下了厚厚一沓凝固的時光。店長翻到其中一張,将其展示給宋清一:“我們不留客戶的名字,但将賦予首飾靈魂的那個瞬間留了下來。”
宋清一在看清照片的瞬間就低下了頭,聞迹攥住了他的手,他沒辦法用手擋住雙眼,因此隻能垂頭掩飾此時的失态。
在相冊裡,蘭亭側目看着臉上帶笑的甯梓杉,兩人的無名指上是一對樣式簡單的素戒,眼中的愛意深遠而溫暖。
聞迹擡手輕輕蹭過宋清一的眼角,他其實沒哭,隻是心頭堵得慌。
店長原本以為他們是來查案,卻在宋清一擡頭那刻明白他們是在追尋某人的足迹。他略有些渾濁的眼睛落在照片上,在這間店鋪裡往來的人實在太多,大多人都會在照片上留下相似而又不同的樣貌,他無法所有人。
宋清一将相冊歸還給店長:“謝謝。”
這一聲道謝似乎抽走了宋清一全身的力氣。各色珠寶在玻璃櫃台裡發出耀眼的光芒,這些都是大地蘊養千萬年才能吐露出的瑰麗色彩,卻沒有一個能落入他的眼中。
在離開之前,聞迹又一次向店長确認道:“下次來還能打八折嗎?”
店長渾濁的眼睛掃過兩人。宋清一如同一塊被定格住時間的琥珀,靈魂閃爍着古老的氣息。而聞迹恰好相反,他像是一顆高壓中誕生的鑽石,耀眼至極卻随時都會破碎。店長覺得能記住這兩個人很久,因此他輕推眼鏡,這輩子第一次如此承諾道:“五折,并且可以享受獨家設計。”
聞迹眼睛一亮:“就這麼說定了!”
宋清一才出珠寶店,轉頭就罵聞迹敗家子:“不就是幾個好看點的破石頭,有什麼值得買的!”
聞迹立即應道:“便宜,好看,經久不衰。”
宋清一瞅聞迹一眼:“好好愛護牙齒,說不定幾百萬年後你這牙齒還永世流傳呢。”
聞迹輕啧一聲,舌尖蹭過犬齒:“牙齒什麼的還是算了,我化為灰塵融入大地供養出一朵花來就夠了。”
宋清一現在總算知道了什麼叫做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聽到聞迹這話隻恨不得堵住他的嘴。宋清一轉頭看向聞迹,讷讷說道:“我不要花了。”
聞迹略微揚起唇角,得意輕笑:“花會被摘下,也會盛開,但都不是現在。”
……
宋清一和聞迹最後去到的地方是D區域。
兩人走到D區域魏銜河的攝影工作室門口時已經過了十點,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隻有街道對面的序章書店門口還亮着一盞燈。
宋清一拽着聞迹走到攝影工作室門口,兩人靠在櫥窗上,街上偶爾走過幾個路人,對他們投來好奇一瞥又匆匆離去,許久才會有一輛車呼嘯着駛過。
宋清一看着序章書店說道:“那天魏銜河給我看了他開業時候的照片,蘭亭就站在這個位置。她沒有看鏡頭,而是看向了這邊。”
這個位置,正巧能夠看到序章書店,也就正巧能夠看到甯梓杉。
宋清一略微垂眸,歎道:“說到這個,唐久的記憶力和眼力真不是一般的好,他竟然能在那麼多照片裡找到甯梓杉。”
聞迹見過唐久發給宋清一的那張照片。那隻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照片,攝影師利用卧室本身存在的幾何線條和錯落的光影構圖,拍攝出一張極富有技巧卻沒有太多意義的照片。
然而在照片的角落裡一面鏡子,裡面清晰地映出了拿着攝像機的蘭亭,以及正望着蘭亭輕笑的甯梓杉。
蘭亭将甯梓杉深深地埋入心底再不提起,唯一留下的就是沒有裝着戒指的首飾盒,和一張勉強能夠看到甯梓杉的照片。
此時再去追究江芷和蘭亭的這場婚姻究竟是意外還是陷阱都已經太遲,蘭亭已然長眠,江芷也命不久矣,早已無法知曉到底是從哪一步開始步入絕路。
宋清一輕歎:“或許從江芷和蘭亭在一起的那天起,所有事情的結局就已經注定了。”
聞迹看向序章書店:“你要告訴他嗎?”
宋清一搖頭:“蘭亭沒有那麼自私,我也不該随意去擾亂甯梓杉的人生。”
甯梓杉就住在序章書店的閣樓,此時透過窗簾隐約能看到一道人影。
“肖懷準、江芷,抑或是再難承受的壓力,無論蘭亭最終是因為什麼而死,她都将甯梓杉的名字連同遺失的戒指一同埋藏,至死都沒有背叛江芷,也沒有向甯梓杉求救。我不止一次在想,蘭亭如果見到甯梓杉,哪怕隻是路上的一次偶遇,她是不是就能得到救贖,既掙脫開肖懷準的謊言,也掙脫江芷的束縛。”
宋清一無奈歎道:“然而最終,蘭亭變成了甯梓杉的樣子,像他一樣對陌生人也能露出溫和善意的微笑。這是她最後的求救聲,也是她想念甯梓杉的方式,甚至于她決定清洗掉信息素的那天,都選擇了甯梓杉最喜歡的咖啡和三明治,然後長眠于神像足下,以期望最後的公平。那天我沒有告訴甯梓杉蘭亭身死的消息,今後也不會告訴他蘭亭對他的愛意是多麼的絕望而又深沉。蘭亭不想傷害江芷,也不願打擾甯梓杉,這是蘭亭愛他的方式,也是我最後能為她做的事。”
宋清一轉頭看向聞迹:“我還來不及認識蘭亭,就追溯了她的一生。”
聞迹回望宋清一,看到他眼中盛着光,引得他想再湊近一點看,甚至于墜落其中也心甘情願。
……
甯梓杉正在看書,他恍然間擡頭看向放在窗台邊的一枚素戒,起身推開窗戶,見到街道上有兩道并行的影子,不過片刻就消失在了長夜盡頭。
他眼中露出幾許疑惑,隻覺得那道人影有着說不出的熟悉感。等再低頭時,那枚戒指已經不見蹤迹。
甯梓杉心頭頓時一片慌亂,然而他找遍了所有角落,甚至于走到街邊翻找,最終都再沒找到那枚戒指。
蘭亭曾留下的雖有痕迹,最終都消散于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