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不識字,平日文書都是金蓮管着,收在一隻黑漆匣子裡,抽屜不曾上鎖。匣中不過寥寥十幾件文書,一紙房典契約,一兩張過當的當票,迎兒女學束脩收訖。一張金蓮身契,年方十五,作價三十兩白銀;一紙婚書。一個人的一生就在這裡了。
武松将房主姓名地址默記在心裡,繼續往下翻看。翻到底下,忽而震了一震,認出自己年初東京路上寫回的一封書信,夾在别的文書當中。抽出看時,是在書寫先生攤子上随手買的一張石印八行紅箋,印得粗糙,已然微微泛黃了,落款處幾點暗紅印迹極為陌生。湊近借着燭光細細看了,分明是陳舊血迹。
武松将文書收進匣中,在桌前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會,天便亮起來了。窗紙上透出清光來,把桌案上一點燭光沖得極淡,武松俯身過去,吹滅了它。樓下滿城遙遙的叫賣聲,此起彼伏。這城裡往後是少了一個走街串巷的叫賣聲了。
漸漸聽見樓下有了動靜。武松遂下樓洗漱。廚下冷鍋冷竈,牙具肥皂亦四處尋摸不得,最後還是迎兒下來幫着找到了,原來收在武松舊日房裡。用過早點,洗臉漱口,裹了巾帻,天光已然大亮。囑咐迎兒看家,把了幾錢銀子與王婆,分付她做飯采買,并往街上尋個裁縫與侄女兒做兩身衣裳。上衙門遞了假牌,借一匹馬,往南門外去。
潘姥姥住着南城外一棟小房,門外兩株綠柳垂地。武松下馬打門。潘姥姥開門出來迎接。武松并不進門,門外唱個喏道:“姥姥,連日少見。”潘姥姥道:“都頭節哀。”便要往隔壁張羅茶水。武松阻住道:“茶便免賜。我止有一句話叨擾,問完便走。”
潘姥姥便不看茶。武松立在檻外,冷眼瞧見裡間炕上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有幾分姿色,正抱了一把月琴認弦。潘姥姥問道:“不敢動問都頭何事?”武松道:“便是來打聽我嫂嫂下落。”
潘姥姥道:“隔壁王幹娘不曾同你說麼?跟個外鄉客人去了。”
武松道:“販什麼的客人?姓甚名誰?”潘姥姥道:“是個姓葉的徽州客人。家中想是販歙硯的,要麼就是湖筆。”武松道:“家住徽州哪裡?”潘姥姥道:“不是隰縣便是歙縣。他們出門在外的徽州客,一年到頭也沒幾天攏家的。誰問他家住哪裡!”
武松道:“我嫂嫂既是嫁了人去了,怎的衣裳钗環都還在家中,不曾帶去?”
潘姥姥道:“武都頭,豈不聞‘好女不穿嫁時衣’?這客人家中紅紅火火做着生意,進了門就是正頭妻子,哪缺衣服钗環?不是老身說嘴,你嫂嫂做了你哥哥幾年媳婦,統共也沒有幾件好衣裳鞋腳。帶它作甚!沒的晦氣。”
武松道:“熱孝未滿,怎的好嫁了人?”
潘姥姥便歎口氣道:”便是老身教她去的。你哥哥沒留下半分銀錢來,教她一個婦人家帶着個拖油瓶,怎生過活?姓葉的客人自出四十兩銀子,給你哥哥買了一副棺木,又将他下葬。便是為報答這份恩義,你嫂嫂也該随了他去。你也莫怪她絕情,她這個人雖然寡恩少義,待你是獨一份的好。”
武松道:“不是說天熱等不得,将我哥哥擡出去燒化了?”婆子便有些支吾,道:“這等事卻也不歸老身料理。哪裡記得清它!”
武松便不再問,翻身上馬,向城東去尋房主。這董明住着一處齊整清淨院落,使個小厮出來開門,請了武松上座等候,送上茶來。坐了一會,董明顫巍巍迎将出來。
武松便問起前日官司。董明點頭道:“确有此事。你哥嫂典了我縣前房屋,卻不曾償清典銀,遂兩方約定,改典為賃。租銀幾回催讨不得,不得已訴諸官府,倒不是要特意為難你兄長。”拿出幾封文書。
武松看了,道:“這事卻不聽我哥哥提起過,一向隻聽說是典的房子。”董明道:“這是你們兄弟間事,我怎知道?”武松道:“左鄰右舍卻也這般說。”董明道:“他們自說嘴,同我老人家全無相幹,我便隻認文書。如今你兄長已死,按租契債務一筆勾銷,房子卻待騰空還了我。聽說你嫂嫂如今也嫁外鄉人去了,我念你家死了當家人,騰房姑且寬限幾天。”
話音未落,武松提起拳頭,往桌上重重一搗,打得木屑亂飛,茶水茶碗,紛紛跳起。董明吓得臉色青黃,抖抖瑟瑟地道:“都頭何故發怒?房子你住着便了,小人倒也不急着收回。”
武松一隻腳踏在凳子上,揪了他前襟,喝道:“誰貪圖你房屋?閑言不道,你隻直說:是誰指使你僞造文書?又是誰教你上堂作這僞證,逼死我哥哥?從實說來,我便念你年老體衰,不打你。你不說時,我這拳頭卻認不得你年紀蒼老!”
董明便殺豬似的叫起來,滿口裡隻教:“都頭休打!都頭休打!實話告訴都頭,便是小人一個兒子不成器,成日往煙花柳巷走動,把小人的棺材本都糟踐完了,還欠下一筆外債。堂子裡來人追讨,說老夫辦成這事,債務便一筆勾銷。别的一概不知。都頭隻管去問這文書上保人。”
武松丢下他,拿起租賃文書看時,保人名字寫着張勝。思忖一會,袖了文書,撥轉馬頭,向城南馳去。
到了南瓦子巷,四下街巷靜谧,門口燈籠熄滅,不見有人走動。知道這地方做皮肉生意的多半皆要睡到天黑才起,打馬走了半條街,見得大槐樹底下,兩個搗子蹲在地下耍錢,聽見馬蹄聲響,擡頭認得是武松,丢了骰子,叉手向前,喚了一聲“都頭”。招呼道:“今日怎麼有閑情往這邊走動?”
武松道:“我來尋人。”搗子道:“都頭尋誰?”武松道:“一個草裡蛇魯華,一個過街鼠張勝。你們認得不認得?”搗子道:“怎麼不認得!這兩個平時慣愛在這條街上盤桓耍錢,說來也怪,這幾日倒不見他二人出來走跳。都頭尋他作甚?”武松道:“便是有一樁差使,待尋他兩個出力。”
搗子聽見,跳起身來,飛雲似地去問了一圈。回來搖頭道:“卻是不巧,兩個都不在這裡。有人說是去了外地。都頭要個人賣力氣時,尋俺們使用也是一樣的。”
武松不答反問:“他兩個平日給誰辦事?”搗子道:“還不是那些人?都頭曉得的,院裡相熟的姐姐們有些事情,幫忙跑腿打發。西門大官人平時倒同他兩個要好,常與他二人些好處。前兩天不曉得發了一筆什麼利市,打扮得人五人六的,在街上很是搖擺了幾天!”
武松便不再問,撥轉馬頭,徑往縣前來。縣門前一棟房屋,挂着“杏林世家”四字黑底金匾,武松下馬打門,一個頭發齊眉的小厮走出來接了,便往裡讓。何歧軒卻不在家,他爹爹胡老人親身出來迎接,問候道:“都頭連日少見。不敢動問府上哪一位親屬有恙?”
武松唱個喏,便把前日在床頭尋見的一張藥貼拿出來,上寫着胡老人名姓地址。胡老人看了,點頭道:“是老朽開的方子。怎麼?”
武松道:“吃藥的是我哥哥,前日亡故了。”胡老人吃了一驚,道:“怎生去的?”
武松欠身道:“便是不知哥哥怎生去的,這才來冒昧動問。否則斷然不敢前來驚擾先生。”
胡老人驚疑不定。沉吟半日,拈須道:“未見尊兄屍身,這話老朽卻也不敢說。便隻能告訴都頭前兩回診視所見。”武松道:“請老先生賜教。”
胡老人道:“你認識周小雲。我往府上診視那一回,是八月初二,由他請去。你哥哥那日吃了官府裡闆子,被打得不善,皮開肉綻,老夫開了兩種藥物,一種内服,一種外敷,教了嫂夫人如何使用。”
武松道:“便是方子上開具的藥物?”胡老人點頭道:“正是。這帖藥物老朽這裡卻少使用,因此不曾備下,病家自去生藥鋪贖買。”武松道:“吃的哪一家的藥?又是誰人照顧我哥哥?”
胡老人拈須搖頭道:“這卻記不清了。八月初四,老夫上門回診,瞥見藥包上寫着店家名字,似是柳蔭街上一家。你哥哥是你嫂嫂侄女兩個盡心照料。老夫回診那時,精神便已健旺許多,兩條腿能夠挪動,棒瘡也見收口。”
武松道:“這般說來,我哥哥死于棒瘡發作,卻無道理。”
胡老人沉吟一會,道:“你哥哥那時傷勢向好。除非是驟染了别的暴病,年紀輕輕,身強力壯,便無突然間棒瘡發作身亡的道理。”
武松立起身來,道:“到了官府,老先生也是這般說麼?”胡老人道:“便是到了官府,老朽也是這般說。”武松遂唱個喏辭出,向縣衙裡去。
到了縣衙,叩見縣官。知縣見了他,劈頭便道:“武松,你連日路上奔波,如今歸來又沒了兄長。本官體恤你喪亂彷徨,便要你在家中料理自事,不消在跟前伺候。怎的又來衙裡?”
武松道:“便是有事尋知縣商議。”知縣道:“什麼事尋我商議?”
武松道:“小人親兄武大,被西門慶謀我嫂嫂,設計提到提刑院打了一頓,吃他謀害了性命。來求相公為我伸張此事。”
知縣便吃了一驚,道:“此是提刑院事務,幹系非小。武松,你說話要有憑據。”
武松道:“我有人證。”将适才一幹人口供簡明扼要說了。縣官聽了,思索一回,便着人将提刑院案卷并縣衙保甲記錄調來觀看。看了半晌無言,招武松上前一同觀看,指着案卷說道:“這是那日提刑院庭審你兄長,當堂記錄。這裡說得分明,是你哥哥拖欠房租,欠債不還,矢口否認,故而動用了刑罰。這是本縣仵作何九驗屍結論,寫的是棒瘡發作,卻同你剛剛問出的兩樁口供相悖。”
武松道:“這些口供,須不是小人捏合出來的。證人都不曾離了縣中,相公傳上堂一問便知。”
知縣道:“你且起來。你也是個本縣都頭,怎的不省得法度?就你問出的這些,要呈堂尚嫌不夠,更何況是要推翻提刑院審定的結案!就算你問出的幾樁口供屬實,如今魯華張勝兩個關鍵人證尚逃逸法外。缺少他二人口供,怎生将這事牽連到西門慶身上?再說了,不是說你嫂嫂如今嫁人去了麼?你說此事是因她而起,她卻也是個關鍵人證。上哪去尋?”
武松道:“各人話語中颠三倒四,自相抵牾之處甚多,我不信她改嫁去了。”
縣官道:“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這樁案子,若是尋不見你嫂嫂下落,單憑如今的幾樁證據,便說她通奸西門慶,謀殺親夫,卻也不算說不過去。你拿了憑據來,一證你哥哥死因,二證你嫂嫂下落,再來尋我說話。證據完備确鑿時,我自替你伸張。”
武松出了縣衙。将馬撇在衙中,正街上大步行去,忽而一個聲音,喚了一聲:“武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