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魯智深地下翻身跳起,伸手去摸禅杖,卻撈不見。提起兩個醋缽兒大小拳頭,口中大呼小叫道:“哪個鳥人,膽敢謀害灑家?”
張青孫二娘兩個哈哈地笑起來,道:“得罪,得罪!”撲翻便拜,将前情一一備細說出。魯智深這才歡喜。道:“怪道我說你家這酒倒怪。吃着是村醪,到口好大力氣!沖得人動!”
孫二娘笑起來道:“師父要吃好酒時,俺們這裡盡有。”魯智深将手一揮,道:“酒不忙吃!酒不忙吃!兩處挂念,先教他叔嫂兩個相見。”張青夫婦兩個都道:“這話說得是。”
金蓮道:“如今自有人看觑他。奴還尋他作甚?”百般推诿,隻是不從。
三言兩語,勸得魯智深暴躁起來。發作道:“來都來了!好歹随我去見一面你小叔。不然灑家一路白來,還白白吃一回洗腳水,豈不冤枉?”
不由分說,一手扯定金蓮,拖了便往孟州牢城營來。門口嚷叫半天,喊出一個衙役來,道:“沒有一個叫武松的在這裡。”
魯智深睜起眼睛來道:“怎麼沒有!這個娘子自清河一路來尋,難道她會認錯!你休推睡裡夢裡!”那衙役見這和尚嚷得惡,無法,隻得道:“我去報小管營來,同你說話。”去得半晌,換出一個人來,包着頭,絡着手臂,道:“這裡沒有武松。”
魯智深發作道:“你是甚麼鳥人,來和灑家放屁!再推沒有時,俺一條禅杖打了進去,尋了出來,再來同你說話!”
那人慌忙唱個喏,道:“師父息怒。小人金眼彪施恩,在這裡管營。不敢拜問師父,在那個寺裡住持?”魯智深喝道:“你個撮鳥,問俺住處做甚麼?尋人的是這位娘子。”
施恩往金蓮身上定睛看了一眼,遲疑道:“這位娘子,敢是武二郎未婚妻子?他如今……”
話猶未了,吃魯智深兜頭啐了一口,道:“放你娘的屁!這是他親兄弟妻子。”
施恩慌了道:“失禮休怪。武二哥卻不曾提起過這事,誰知家中有個嫂嫂尋來,且是這般青春年少?他如今吃人陷害,發往恩州去了。”
金蓮聽說,宛若當頭一個霹靂,作聲不得。魯智深焦躁,一疊聲喝道:“他怎生給人害了!你快些說!我不打你!”
施恩垂下淚來,道:“武二哥自清河流配至此,我隻作親兄弟管待。他替小人打了蔣門神,奪回了快活林,誰知蔣門神那厮有個兄弟張團練,買囑張都監,定了計謀,取了二哥去做親随,百般善待他,又将自家一個叫玉蘭的養娘許他,如今思想起來,當是為了設計陷害他謀人妻女。武二哥隻說家中定得有一頭親事,千說也不肯娶妻,萬說也不願納妾,隻認玉蘭做個兄妹,張都監便另尋個由頭,誣陷他竊人财寶。幸而罪名尚不至死,俺上下使透了錢财,如今斷了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去了。俺才送他回來。”
将前情備細說了。魯智深聽完,暴跳如雷,大叫:“好沒鳥用!既是兄弟,你怎的不知‘殺人須見血,救人須見徹’道理,索性送他到恩州!”
金蓮愣了一會,道:“你們不曉得他的脾氣。師父,勞煩你帶挈奴去尋他。”
魯智深再不多話,喝聲:“小管營!借你兩匹頭口趕路。”慌得施恩道:“有,有。”使人牽出三匹馬來。金蓮道:“奴家不會騎馬。”魯智深道:“大嫂上馬,灑家帶挈你去。”
三人飛一般趕出城去。馳不過二十餘裡路,前面來到一處濟濟蕩蕩魚浦,四面都是野港闊河。行至浦邊,一條闊闆橋,一座牌樓,上有牌額,寫着道“飛雲浦”三字。浦邊兩個人死在那裡,一仰一伏,水中亦倒着兩個。周圍散落兩柄樸刀碎枷。一柄帶血腰刀扔在岸上。
施恩見狀,隻唬得滾下馬來,目瞠口哆,說不出話。魯智深早飛身下鞍,向幾個公人身上查看了一圈,喝問道:“這是今早防送的兩個不是?”施恩道:“是他兩個。”魯智深道:“吃這怪物崩開枷走了!如今卻不知走往哪裡去了。”
金蓮臉色煞白,道:“我叔叔這個人,從來受不得委屈。他如今定然回城中去了。”
魯智深叫聲:“快走!”翻身上馬,往城中便趕。馬背上問明了張都監宅院何處,兩騎徑投花園街上來。
城中天色已黑。趕到張都監後花園,卻是一個馬院。施恩滾鞍下馬,将手去推那角門時,吱呀一聲,應手即開,當時心中便是一涼。晃亮火折看時,一個後槽死在那裡,地下扔兩件舊衣,門邊挂隻纏袋。認得俱是武松身上物事,隻叫得一聲苦,跌足道:“來得晚了!”
月卻明亮,照耀如同白日。施恩熄了火折,三人往内追趕。但見廚下竈前,挺着兩個丫鬟,伸手摸時,已涼得透了。
施恩魯智深互望一眼,都不做聲。循了地下血迹追去,四下周圍,不聞半點人聲。院落深處,月光底下,雕梁畫棟,原來好座畫樓。
魯智深叫聲:“你兩個樓下等候!”橫過禅杖綽在手中,飛身上樓。睜眼看時,但見得樓上桌椅傾翻,血濺畫樓,屍橫燈影。血泊裡橫七豎八,倒着幾個人,傾身去探看時,一個都救不得了。轉過身來,吃了一驚:白粉壁上龍飛鳳舞,血寫着八個大字:“殺人者,打虎武松也!”
智深下樓來,搖頭道:“不有半個活口。”
金蓮渾身發抖。這時忽聞一個婦人聲音驚叫。
三人都吃了一驚,循聲飛奔而去,隻見一個華服中年婦人死在地下,身首異處。燈火明處,一個藍裙子女兒同兩個小的抱作一團,正驚聲尖叫。跟前一人渾身浴血,手中提一把鋼刀,已分不清是人是獸,正大踏步向幾人身前逼去。
金蓮便嘶聲喚了一聲:“叔叔!”
武松怔了一怔。
他眼前周身,皆是濃厚血污,喘不過氣來,伸手不見五指。濃密血霧間,猛然卻聽聞這一聲呼喚,宛若血雨腥風間驟然透出一絲清明亮光。
他手中刀便緩了一緩,轉頭望去。卻見個婦人,一身缟素,滿身血腥,立在面前,望了他凄然微笑。道:“叔叔殺得手酸了。且歇一歇。”
聽她說時,武松纔曉得手腕酸痛,背上瘡發。道:“感謝嫂嫂憂念。嫂嫂不怪武二?”
婦人道:“怪不得叔叔。原是奴家虧欠你一顆心,才鑄成這般大錯。叔叔要時,拿去便了。”
武松道:“武二要嫂嫂的心何用?”
婦人道:“有了心時,便曉得痛了。曉得痛時,便是好了。”說着扯開胸脯衣裳,待剜了出來給他。
武松聽說,往自家胸口摸一把,果然摸見心腔處空蕩蕩的,不痛不癢,不曉得給什麼東西吃盡。遂道:“不勞嫂嫂生受。武二自取。”挺刀往婦人心窩裡搠去。
說時遲那時快,這般緩得一緩,金蓮早撲上前去。一頭撞進武松懷中,将他死死抱住。
武松隻覺一個身軀撞進懷中,猛省過來。大驚大駭之下,全力收刀。萬幸那口刀适才已經殺得鈍了,又吃他下死力将力道一收,去勢一緩,刀尖硬生生迫停,仍是搠進了心口當中,血流出來。
潘金蓮一聲兒未出,望前栽倒。武松接在手裡,刀便嗆啷一聲,落下地來。
魯智深施恩雙雙唬了一跳。飛步搶上看時,地下幾個養娘小女早已駭得昏暈過去。武松雙眼赤紅,神智卻比适才清醒,似頭惡虎,将金蓮搶在手中,惡狠狠地問:“誰?”
施恩顫聲道:“是我。二哥不認得了?”
魯智深喝聲:“容後再說!”搶上探看金蓮傷勢,所幸不曾搠得深了。叫一聲:“天可憐見!”直裰撕下一幅,裹了止血,扯了武松,返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