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梳洗過後,他屈膝坐在榻上,借着地龍溫暖的氣息慢慢烘幹發梢的水汽。殿中燭燈已然熄了大半,雪色透過窗紙映進來,一個瘦小的身影沿着陰影走近,伏身叩首在地。
“啟禀陛下,前次所賜之藥已然用盡,請陛下示下。”那道身影說。
賜藥。宋繼昭手指點着膝蓋,無聲笑了笑。
他與岑容都已許久不曾同寝,還談什麼賜藥。
“不必了,你回去原地待命。”他淡淡道。
下方的人聞言再叩首一禮,起身退出殿外。年節焰火到此時已然燃盡,四下裡一片寂靜,隻餘雪落在窗棂上的聲音,宋繼昭聽了片刻,淡淡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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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州,朔方郡。
正月裡府衙封印,除卻輪替值守的崗位外,上下官員皆下衙歸家,慶賀年節。朱況坐在刺史府邸的書房之中,取出驿使送來的邸報,展開細細看了一遍。
長年總領兵戎之事,他的氣質雄渾粗犷,又兼身材高大,坐在上方便有如山嶽般龍盤虎踞之勢,令人見之生畏。
與懾人的氣勢相對的,他的面容很平靜,看過邸報後便将之遞給下方的幕僚。後者接過快速閱覽完畢,擡頭道:“年中雖出了黃河決堤之事,但到現在朝中也平靜了下來。”
朱況冷笑道:“平靜也未是好事。”
他看得明白,如今洛陽城中的風平浪靜并非源于局勢穩定,而恰恰是因為太後與天子兩方勢均力敵之下的微妙平衡——這也意味着,太後已經失去全面壓制天子的優勢地位。
這勢均力敵的局面,乍看之下似乎難分高下,實則已是開始滑向彼盈我竭的頹勢之中。
他坐在案後,沉默不語,兀自思索着。幕僚不敢出聲打擾,隻在一旁安靜等待。
半晌,朱況忽道:“那岑家小兒,最近在做什麼?”
這話說的便是領了檢校禦史之職,如今在朔方郡停留的岑懷。
“崔夫人有孕,岑檢校多數時間留在府中相伴,偶爾會與伏副将往來。”幕僚答道。
“他眼睛倒是利。”朱況冷哼一聲。
伏副将指的是他治下高平軍鎮的副将,如今封号甯遠将軍的伏連。麾下諸将之中,伏連實是最為特殊的那一位。
他不是從他的親衛之中提拔而來,最開始隻是軍鎮裡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兵卒。數年前他不過十餘歲,便一人一馬孤身來到高平鎮投軍,一度被傳為笑談——軍鎮士卒幾乎都從當地軍戶而來,邊境苦寒,沙場兇險,似這種不遠萬裡主動前來投軍的小子實在不多。
朱況對此事也有所耳聞,當時不過一笑置之。誰能想到數載兵戈下來,這個毫無家世,在軍中也全無根基的伏連竟就憑着一次次的戰功,從最底層的兵卒一路走到了副将。
他到這時終于開始注意起這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看重他的才幹,卻發現欲要拉攏其完全為自己所用,幾乎是無從下手——
幼失怙恃,早是孤身一人,本身也并非出自武将世家。不貪錢财,獨來獨往,若有人為他說合親事,更是一口拒絕。
他的一顆心似乎都隻系在沙場兵戈、馬背功名之上,但得到朱況為他請封的将軍稱号,也仍隻是寵辱不驚的模樣。
朱況隐隐能感覺到伏連身上尚有更大的潛力,隻是此時尚未激發出來。為着這份預感,他始終還是想将伏連完全收服,卻沒想到突然冒出個岑懷,也橫插一腳一眼盯上了他。
早知道去年那場流民叛亂,就該換了旁的人去鎮壓。
他思索半晌,最後道:“年後我要入京觐見,讓張通留守,伏連與我随行。”
他需要與太後親自見一面,但不能就這樣把岑懷放在夏州,更不能讓他與伏連有機會接觸。張通是心腹,可以代他鎮守朔方郡盯着岑懷,伏連便随他入京。
幕僚躬身應下,出門尋了親衛前去傳令。
按照輪值安排,伏連此刻正在軍營值守。傳令兵尋到人時,他剛收了操練從校場上下來,數九寒冬的天氣,仍是滿身熱騰騰的銳意。
傳令兵還沒來得及說話,眼前身着铠甲的高大人影便按着刀柄大步而過,看也不看他一眼,徑直走入駐所的營房。
沒過半刻,裡間便傳來兵甲摩擦之聲,接着是嘩啦水聲,傳令兵不敢硬闖,隻好站在門外等待。未幾水聲停止,營房房門再被打開時,裡面的人已換了一身幹淨常服,周身猶帶着冰涼的水汽。
他站在門口,高峻的眉眼向下一垂,看向等候在外的傳令兵。
傳令兵一個激靈,忙道:“統軍有令,正月二十出發前往上京觐見叙職,命伏将軍随行。”
青年靜靜聽着,未幹的水珠自鬓發上滴落,沒入衣襟。待傳令兵話落,微微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