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一時隻有棋子敲落棋枰的聲音,半晌,宋繼昭又道:“我看觐見奏折的附注名錄,上次九郎在東秦州遇險,救他脫困的那名副将,這次也随行進京了。”
這一句才是出人意料,宋繼昭竟然會記得此事。岑容微垂着眼簾,落下棋子,方才擡頭回望他的目光,微微笑了笑:“是,我也看到了。待他入京,還要召見與他道謝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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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月,征西将軍入京,觐見于大朝會,複與帝遊宴苑中,君臣盡歡。
五日後,帝巡春獵,百官随行。
春獵之行與留守京中的安防、朝政處理等事早在之前便已安排妥當,到達獵場之後不過休整了半天,一切便又井井有條起來。
天高雲淡,旌旗獵獵。岑容帶着宮人出了帳篷,沿着距離駐地不遠處的溪河漫步而行。獵場之中遍植草木,溪河對岸恰有一片桃林,已在春風中綻開花瓣。
離枝落花逐流水而去,岑容垂眼看着溪流之中水紅點點,聽見身後宮人禀道:“甯遠将軍到了。”
她轉眼望去,一道高挑挺拔的人影已在宮人指引之下來到近前,止步在幾步之外。男子英挺的眉眼微垂,拱手傾身行禮:“臣伏連,拜見殿下。”
岑容的視線掃過他俊朗的面容。
這一張臉生得極好,不僅是五官,更有其間殺伐凜銳之氣,遠遠有别于洛陽城中端雅矜貴的世家子弟,脫俗其中,是自沙場洗練而來的氣質。
伏連與她年齡相仿,到今年也是二十歲出頭。這個年齡已能統領一方軍部,他的身上卻不見有半分輕狂之意,被皇後召見,也并無緊張之感,仍然不卑不亢地向她行禮。
這份鎮靜自若,與前世裡她從旁人口中聽聞的大将軍的形象也慢慢重合起來。
前世,岑容與伏連隻見過一面。
是在淳平四年,洛陽城破那日的黃昏時分。黎明時城門被破,她聽見兵甲摩擦與如雷的馬蹄聲在城中響起,接着便是叛軍入城、宮門陷落、天子自刎的消息一個接一個地傳來。洛陽城中變了天,騷亂卻很快平息,不曾發生城破後燒殺搶掠之事,她在瑤光寺中,也終于對自己的決定放下心來。
黃昏時,忽然有人來到瑤光寺。
陳帝賓天,局勢卻并非就如此塵埃落定下來。如今天下各處皆有勢力割據,攻占洛陽、逼殺天子,更是給了四方名正言順的讨伐理由。諸事紛纭,這個收攏了數十萬兵衆的定北将軍卻出現在了瑤光寺。
他帶着兩名侍衛微服來到寺中,止步在禅室門外,隔着半卷竹簾,對她道:“陳室已亡,殿下可以離開瑤光寺了。”
岑容在佛前上了三炷香,淡淡道:“陳室亡與不亡,我都已非皇後,當不得将軍尊稱;留在瑤光寺中,也與陳室滅亡與否無關,隻發乎本心。”
竹簾後的高大人影沉默了片刻,又道:“攻陷宮門,有閣下助力,連隻望能答謝一二。佛寺環境清苦,并不宜于閣下休養。”
夕陽越發沉了,橘黃色的夕晖穿過竹簾的間隙,将長長的人影投在她腳下。從殺伐場中下來的将軍來到此處之前似是換過了一身衣物,隻有很淡的血腥氣萦繞在周遭。
岑容看着屋外漫天的夕霞,心中忽然平靜下來。
她道:“我為報仇,君為權位,這是各取所需,無需答謝。至于休養——”
她笑了笑:“殘燭之身,隻待與家人重逢泉下罷了。”
竹簾那端的人聽完安靜了很久,終于道:“既如此,連便不打擾閣下了。”
他說完,似是向她望過來一眼,轉身離開。
那是他們前世的惟一一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