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感覺到她注視的目光,趙十四郎腳下一頓,轉眼望了過來。岑容與他的目光對上,相視之間,她颔首緻意,趙十四郎也拱手行禮,簡單的招呼過後,宮階上下的兩方便又各自沿着原來的路徑離去。
雖然流言紛擾,但岑容知道,出乎大多數人意料的,趙十四郎與朱太後之間确确實實隻是君臣。朱太後是有面首,但她更看重公私分明,趙十四郎是她的近臣,是輔助她處理公事的臂膀,她便不會再将他發展出别的身份。
——正如很少有人能意料到的,今日朱太後來到式乾殿的探望,不是兩宮之間關系緩和的預兆,而正是朱太後下定決心、斬斷最後一絲母子情分的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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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阖眼睡去後,朱太後在榻邊看了片刻,便命人将皇後喚來,自己起身離開了寝宮,回到宣光殿。
沒有召見朝臣,宮人來往之間都屏聲靜氣,于是宣光殿便也陷在一片寂靜之中。她揮退左右,帶着貼身女使走進中堂,徑直走向上方的首座,沉默着坐下來。
“如何,确實不是什麼危及性命的重傷,是吧。”一道淡淡的聲音響起,來人從帷幕後現出身形,玄色衣袍,金絲為繡,常服也掩不去的金戈凜冽之意。
自她從顧命大臣手中收回實權、朱況離開洛陽遠赴邊關之後,他們兄妹之間便少有這樣對面而談的時刻。
朱成碧沒有說話,隻是默然的神色認同了他的話語。
“娘娘現在在想什麼?”朱況一步一步走上前來,在她下首的位置坐下,“娘娘現在感懷一些早已逝去的東西,可知等陛下傷勢稍有痊愈,會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處置這次在遇虎之事中有牽涉的官員。”朱成碧道。
朱況淡淡地說:“我問了郭計,這次遇虎不是他們謀劃的。”
宮廷禁衛掌握在朱氏手中,這次春獵獵場的巡察也是由他們這方的官員負責。從虎苑逃逸出來的虎遊走于獵場之中,沒有被領軍府安排的巡衛事先發覺清理,這便是他們的失職。
宋繼昭不會在意這是不是情有可原的疏漏,争奪宮廷禁衛的掌控權,這是他絕不會放棄的機會。
“我早說過,在陛下立後之時,娘娘就該快刀斬亂麻。”朱況道。
朱成碧冷嗤道:“說得輕巧,隻怕我們前腳剛立了幼帝,第二日那些世家就能拱衛别的宗室子上來了。”
朱況“嗯”了一聲:“說得也是,何況就算能壓下那些世家,二十年後又是同樣的麻煩。”
朱太後妝容精緻的眼睛轉過來,看向朱況。
她生着一雙鳳目,眼尾微微挑起,神色冷淡地看着人時自有一種迫人的氣勢。朱況也長着這樣一雙眼睛,朱家上下都是标準的鳳目。
包括宋繼昭,也繼承了這雙鳳目。
“二十年後又如何?”朱成碧冷冷道,“到我身死,你以為還有誰能壓制天子對朱家的清算?我也早早說過,朱氏要留有餘地,便不可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朱況笑了一聲,“娘娘,若無朱氏咄咄逼人地立于朝堂之上,又何來宣光殿不可撼動的地位?娘娘與其惱怒自家,不若想想,為何陛下不肯稍退一步?”
朱太後沉默下來。
她又想起片刻前在式乾殿中見到的宋繼昭,想起那些朱況嘲諷的“早已逝去的東西”。
在更久遠的時光中,在那段孤立無援的日子裡,他們也曾經是彼此惟一的支柱,支撐着自己堅持下去,度過無數個像這樣脆弱的時刻。
先帝對這個子嗣毫不在意,連名字也起得随便,宋繼昭登位後她親自為他改了這個名字,隻冀望未來的每一日都不再有陰霾。
但到如今,卻是母子之間走得越來越遠。
她不明白宋繼昭為什麼這樣迫切要拿走她的東西。他指責她不該把持朝政,打壓驅逐先帝留下的顧命大臣,可是他又豈知若讓那些人掌握了朝堂,他們母子又會是什麼下場?如今她将所有的一切都收入掌中,而他隻需要等一等,等到她百年之後,這些東西便都是他的。
他是她唯一的兒子,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這些翻雲覆雨的權力,她不留給他,還能給誰呢?
可是宋繼昭連這樣的時間也不願意等。
“朱家已經被推到這個高度了,娘娘也已經站在這裡了。”朱況淡淡的聲音傳來,“陛下的性格你我都清楚,若想求一個餘地,不是收斂一些鋒芒就能得到的。要達到這個目的,隻有——”
“放下手中所有的一切,朱家做回一個安分的外戚,娘娘留在宣光殿中,隻做含饴弄孫、不問世事的太後。”
“娘娘,你能做到嗎?”他說。
朱成碧看着他,兩雙相似的鳳目對視着,皆在彼此眼中看見灼灼燃燒着、不肯熄滅的野心與欲望。
權勢這樣的東西,一旦擁有了,就不會想再放下。
長久的沉默過後,朱成碧開口了。
“你有什麼打算?”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