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連在走進殿中的第一眼就看見了岑容。
此處是式乾殿的側殿,天子自獵場回來後的養傷期間,召見朝臣與處理政事便都是在這裡。殿中寬闊明亮,上方的禦案後是天子,岑容便坐在桌案側邊,身後高大窗扇投下的日光在她身側鍍上一層輪廓。
她放下手中的東西,轉眼望了過來。
伏連垂下眼,像任何一個進入殿中需要掌握堂上情況的人一樣收回視線,上前行禮。
天子免了他的行禮,聲音裡聽得出心情愉悅,道:“伏将軍久居邊鎮,這次來到洛陽,感覺如何?”
“邊鎮與上京風光迥異,各擅勝場。”伏連答道。
天子笑了一聲:“洛陽城之勝場,也不是一日兩日可以看盡——伏将軍,春獵護駕一事你有大功,朕還未來得及向你緻謝。”
伏連道:“為臣本分,不敢居功。”
岑容坐在一旁,聽到伏連如此說,便想起在獵場時她為岑懷之事向伏連道謝,那時他也是這樣答的。
職責所在、為臣本分。聽起來全然是一個穩重謙遜,絕不居功自傲的臣子會說的話。
宋繼昭唇邊笑意不變,聞言道:“伏卿何必如此自謙,當時情勢,全是托賴伏卿武藝過人,朕與皇後方能全身而退——伏卿如此能為,朕想,這領軍府左将軍之職,朝中也隻有你當得了。”
話中牽涉到她,岑容淡淡笑道:“伏将軍,這不止是緻謝行賞,更是陛下對你的一片厚望。”
伏連沉默一瞬,俯身行禮:“臣定當恪盡職守。”
“朕相信伏卿。”宋繼昭笑道,從禦案後起身,下階來到伏連面前,親自将他扶起,“今後宮中禁衛,就倚仗伏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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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連沒有拒絕調任的旨意,或者說其實沒有多少拒絕的餘地。朱況也同樣如此,而他的反應更加平靜,在調令正式下達、獵場遇虎案塵埃落定之後,他便依照着原本定好的行程,向宋繼昭提出了辭行。
鎮将統軍身負鎮守邊境之職,自然不能離開戍守地太久。宋繼昭沒有做挽留之态,再設宴宴請了朱況一回,便由朱太後遣使者送他離開了洛陽城。
征西将軍入京月餘,言行規矩,進退有度,全然沒有外戚權臣手握重兵的跋扈姿态,隻留下一個副将伏連,便風平浪靜地結束了這一場觐見。
當然,他這樣的表現,還不如真正嚣張跋扈了來得讓宋繼昭安心。解決一個狂妄自大的蠢貨很容易,但要對付一個懂得忍耐的聰明人卻很難。
果然,朱況回返朔方郡後不久,聰明人所奉送上來的大禮就匆匆進了洛陽城。
鴻翎急使星夜兼程,帶來北地邊鎮的驚變急訊——懷朔鎮将統軍、鎮北将軍岑重原于巡防途中遇襲重傷,柔然趁勢擾邊,鎮軍應對不及,損失慘重。
北方六個軍鎮之中,岑重原獨掌三鎮,據守要沖,也肩負統籌之責。在他的統領下,柔然已有數年不敢接近邊關。如今岑重原遭遇伏擊、重傷昏迷的消息一傳出來,柔然便馬上發兵劫掠,雖有剩下三鎮的統軍組織抵禦,卻仍是讓柔然人大肆遊走掠奪,直到心滿意足了方才退去。
急訊傳來,宋繼昭馬上調遣了禦醫與上好藥材趕去北鎮,接着便召了中樞大臣入宮商議。
岑重原遇襲的具體情形暫時不清楚,但他重傷了,北地卻依舊需要人主持局勢。不求做到他在任時的固若金湯、柔然不敢犯邊,至少也要能組織起鎮軍的抵禦。
這個手握重權的邊疆大吏之位,有許多人都想伸手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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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容繞過式乾殿中議事的側殿,出了寝宮,在禦苑湖畔一角的小亭中坐下。
過了驚蟄,春雨便開始淅瀝落下,她看完岑家送進來的家信,坐在亭中,眺望着湖面圈圈點點的雨滴出神。
甲胄摩擦的聲音打破綿密雨聲,有人在亭外停下,猶豫了片刻,出聲道:“伏連拜見殿下。”
岑容聞聲望去,一時恍然。
伏連一身禁衛将軍的服飾,按劍站在亭外。這個時辰正是宮中禁衛交接的時候,伏連從這裡經過,也許是要出宮回府。
宋繼昭發下任命的調令之後,也給伏連在京中賜下了府邸。護駕之功,又掌握一半的禁軍,伏連一躍便成了洛陽城中近日炙手可熱的新貴,聽聞日日都有人上門拜訪。然而他的行事卻仍然低調内斂,閉門謝客、婉拒重禮,如今在宮中重逢,也全無驕狂之色。
宋繼昭身邊另有專門護持銮駕的護軍府府衛,岑容在式乾殿中并不會遇到伏連,這是他們自那次入宮領旨後的第一次相見。
他靜靜地站在亭外,不曾執傘,任憑雨水淅瀝滑過身上的甲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