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時刻蒲忻瀾不知道自己什麼感覺,隻是恍惚之間他覺得自己和仙山隔着的好像不僅僅是這一隻影鐘,而是一道橫跨了四百年的天塹。
蒲忻瀾靜靜地看着他們,像是在等待最後的宣判。
“當年那一場浩劫,仙界許多尊者,包括仙山的上一任掌門和三位長老,皆為封印地魔而獻身,然而就在封印大陣即将落成之時,卻發現還差一味耗材,就是靈根,而當時隻有忻瀾的靈根能完成封印大陣。”
“為保持靈根的生機,必須将其從體内生剝而出,但被生剝靈根之人,即便有再高的修為也會在靈根離體的那一瞬間散盡,更無活下來的可能。”
林邶柘說到這,看向了影鐘内的蒲忻瀾:“逍漓為了救你,以禁忌之術舍了一半的性命才将你從鬼門關拉回來,你活下來從不是僥幸,是有人共享了自己的修為,法力,乃至生命,你每一次随意對待自己的身體的時候,都有一個人替你承擔,你生的病,你受的傷,你中的毒,無一例外。”
足足有好半晌,東海岸都未再有人說話,多半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海浪潮湧的海水裡,蒲忻瀾緩慢地擡起手,摸了摸自己頸側的刀傷,他突然感到這道傷口異常的諷刺,從沒有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存在是這樣的可笑。他明明什麼都不在乎,可一旦在乎起來真是好一番痛徹心扉。
他想過無數種可能,唯獨沒有想到過這種可能,怎麼能是這樣呢?他怎麼能這樣活着呢?
他并沒有被欺騙的憤怒,他也許應該對喻逍漓感恩戴德,可比起對他的感動,他更為自己感到悲哀。
“師兄,這都是我心甘情願的。”喻逍漓向前跨了一步,想靠近他,卻被影鐘擋在了半尺之外,明明人就在眼前,他卻碰不得分毫。
“喻逍漓,我以為我養你那麼多年不欠你什麼了,”蒲忻瀾苦笑了一聲,“卻沒想到到頭來,我欠的最多的就是你啊。”
“師兄……”喻逍漓本能地想撕開面前的阻隔,卻又在意識到影鐘的威力時不得不停手,“你不欠我的,是我欠你良多,若不是你……”
蒲忻瀾平靜地看着喻逍漓,可他越是平靜,就越是驚心動魄,一滴淚無端從他的眼眶滑落,轉瞬便消失在漆黑的海水中。
他哭了。
“我不是個好哥哥。”
他要怎樣才能釋懷呢?他曾承諾過要護一輩子的人如今卻被他傷的最深,他又有何臉面再面對他呢?
喻逍漓惶然道:“不是,不是的,師兄你聽我說……”
蒲忻瀾後退了兩步,與影鐘邊的喻逍漓拉開了距離,他看向林邶柘的方向,道:“謝謝你們告訴我這些,我實在愧為仙山長老,我自請辭,不必相勸。”
“忻瀾,跟我走吧。”岑子宴落在了影鐘的另一邊。
蒲忻瀾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他隻是轉過身,面朝大海。
“我這四百年,皆是苟活。”
在他開口說這句話時,岑子宴對關烨使了個眼色,關烨即刻會意,手一擡收了影鐘。
幾乎在影鐘撤去的同時,岑子宴聞風而動,一把将蒲忻瀾裹進懷中,在喻逍漓有所動作之前,刹時閃至幾丈之外,随即他單手開陣,彈指間便攜着人消失在了陣中。
關烨一手把玩着縮成了巴掌大小的影鐘,一手在空中劈了一道黑霧,他沒入黑霧的瞬息,懶洋洋地開口道:“待我們魔尊大婚之日,定給今日在場的諸位仙君下請帖,還請諸君靜候佳音。”
一直躲在遠處觀戰的黑白兩名散修趕忙趁黑霧消失前鑽了進去。
“師兄!師兄!”
眼看着蒲忻瀾就這麼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喻逍漓再也顧不上什麼體面,擡腳便向前追去,卻被礁石絆住腿,“撲通!”一聲栽進了海裡。
叢苋和江意遲急忙上前扶起喻逍漓,喻逍漓跪在海水裡,掙紮着想要站起來,卻倏然捂着胸口嘔出一大口血來。
“師尊,師尊你沒事吧!”
“我要去找師兄……不用扶我……”喻逍漓想拂開身邊人的手,但小徒弟們說什麼也不肯放開他。
叢苋滿面愁容地道:“師尊,您現在身體很虛弱,您不要亂來!”
沈令白道:“我覺得小師弟,應該不會傷害師伯……”
他這句話還未說完,喻逍漓又吐了口鮮血出來。
江意遲白了他一眼道:“沈令白,你少說兩句!”
喻逍漓心緒起伏過大,被劍氣反噬的内傷再也抑制不住,全部變本加厲地顯現出其威力來,他接二連三的吐血也把周圍人吓得不輕,好幾個懂醫術的仙修欲上前查看,都被林邶柘攔在了岸邊。
妘碧仙子善解人意地解圍道:“時候不早了,諸位仙君先散了吧,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衆人都明白哪有什麼時候不時候的,隻是仙山今日這一出戲實在是不太好看,大家都得互相留個體面。
其他仙門的仙尊問道:“仙子,這島上禁制可是出了問題,那幾個小賊如何來去自如?”
妘碧仙子抱着已經安然入睡的小妘笙往島上走:“禁制确實被人動過手腳,發現之時便叫人去修補了,隻是沒能來得及,此事還得請幾位仙君一同商讨。”
幾個仙尊道:“請。”
不多時,偌大的東海岸就隻剩喻逍漓幾人,喻逍漓在徒弟們的攙扶下站起了身,他眼神悲戚地望着汪洋大海,心痛得快要呼吸不上來了。
林邶柘也下到海水之中,勸慰道:“逍漓,不管怎麼說,你得先養好傷。”
喻逍漓并不回答,隻是道:“這水這麼涼,他怎麼受得了。”
“逍漓,你怎麼還不明白?”林邶柘道,“他若是真的為你着想,怎麼一聲不吭地就離你而去?”
喻逍漓轉過身看向了林邶柘,他聲音冷硬地道:“我喜歡他。”
“逍漓?”
“不,我愛他。”
“你!”林邶柘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道,“你們!你們一個兩個的到底在胡鬧些什麼?!”
“師兄若不做這修竹長老,我便再也不是玉靈君!”
喻逍漓言罷,便兀自禦起渡虹而去,江意遲四人匆匆向林邶柘拜别,迅速禦劍跟上了喻逍漓。
“逍漓!”
棠荩道:“無論如何,忻瀾都還是我仙山的門人,怎麼能叫魔族擄了去。”
郎遙道:“還是要将人尋回來,蒲忻瀾離仙山過久,于他和喻逍漓都無益處。”
朝阙也出聲道:“先去看看逍漓吧,我看他傷得不輕。”
幾人不再耽擱,一起去了喻逍漓他們住的小院,然而院中一片漆黑,不見一個人影。
而此時的喻逍漓已坐上離島的帆船,他屏蔽了外界的一切聲音,沉入了識海,沈令白和沈令青在一旁為他護法,江意遲和叢苋則用仙法操控帆船,乘着風浪飛速航行在夜海中。
萬籁俱寂時,一彎月牙正從海平面上緩緩升起,灑下了萬頃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