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鎮還是四百多年前的那個永安鎮,隻是蒲家村已經不在了。
不過後來有新的人在那裡安家,荒涼殘破的村莊漸漸有了人煙,于是袅袅炊煙便在日升月落中更替了人間。
人會被留在過去,但時間不會。
歲月的殘酷有時候就在于,山川疊起滄海成桑田,人世傾覆鬥轉間,曆史的塵埃會湮滅一切痕迹,所以在四百年煙火人間之後,蒙塵的過去早已蕩然無存——
除了舊人日漸模糊的記憶,再一無所有。
喻逍漓穿梭在陌生的阡陌間,走向了那片仍然寂寥的山林。
山林中有許多墳茔,喻逍漓在一片錯落不一的墳茔中看到了一個蜷縮在青石墓碑前的玄纁身影。
他的心頓時一抖,拔腿便朝那個身影奔了過去。
“師兄!”
喻逍漓撲跪到蒲忻瀾身邊,想将人抱起來,卻又不敢有太大的動作,隻能伸出手搖了搖地上一動不動的人,顫着聲道:“師兄,師兄,你醒醒……哥……”
地上的人沒有一點反應,巨大的恐懼瞬間撅住了他,讓他下意識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就在他要把人撈進懷裡時,地上的人終于有了動靜。
“别搖了,沒死……”
蒲忻瀾皺着眉推開了按在他肩上的手:“照你這個搖法,沒死也給你搖死了……”
他整個人昏昏沉沉的,眼睛尚且還沒有完全睜開,下一刻就被面前的人撲了個滿懷——喻逍漓一把抱住了他,既而不由分說地就把臉埋在他的懷裡哭了起來。
這一變故把蒲忻瀾吓了一跳,混沌的大腦立刻清醒了過來,他愣了好一會,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
他手撐着地拖着懷裡的人艱難地坐了起來,靠在了墓碑上,他輕輕地撫着喻逍漓的背道:“好了好了,哭什麼呀,我這不還沒死嗎,要哭的話也得等我死……唔!”
蒲忻瀾話還沒有說完,喻逍漓猛地擡起頭堵住了他的嘴,對着他的唇狠狠咬了一口。
“嘶——!”
咬完了以後,喻逍漓又很心疼,反複摩挲了那處齒痕好幾遍才放開他,額頭抵着他的肩窩道:“不許說了……不許再說了……”
“小王八蛋你真是……”蒲忻瀾緩了口氣,張口想罵人,但看到喻逍漓這個樣子也罵不出口了,他安撫地揉了揉喻逍漓的頭,心裡頭一軟再軟,“抱歉,是我失言了。”
喻逍漓隻是緊緊地抱着他,并不說話,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似乎還在哭。
蒲忻瀾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一下又一下地順着他的頭發。
足足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喻逍漓才從蒲忻瀾的懷裡擡起頭來,他的雙眼通紅,眼眶裡還噙着淚,怎麼看怎麼可憐,他就頂着這一張可憐巴巴的臉,一言不發地去扯蒲忻瀾的衣襟。
蒲忻瀾知道他想幹什麼,按了一下他的手,看着他溫聲道:“已經愈合了。”
喻逍漓拿那雙淚眼婆娑的眼眸望着他,聲音裡帶着委屈的哭腔道:“讓我看看。”
蒲忻瀾看着這樣一張臉,實在拿他沒有辦法,隻能放開了他的手,由着他扯開了自己的衣襟。
他心口處的傷口的确已經愈合,卻留了一道醜陋的疤,他的胸前滿是暗紅斑駁的血迹,襯得那道疤痕愈發猙獰。
喻逍漓用指尖輕輕撫過了疤痕,啞聲道:“疼不疼……”
蒲忻瀾本身沒有那麼敏感,結了厚痂的傷口也不會有什麼很深的觸感,但他略微冰涼的指尖卻好像透過他的皮膚撫摸在了他的心尖上,讓他忍不住一陣戰栗。
“疼是嗎?”喻逍漓慌忙收回手,而後不知出于什麼心理低着頭在他的心口處輕輕吹了口氣。
蒲忻瀾一把将他的臉推開了,攏起衣襟不自然地道:“當然疼,你别碰了。”
喻逍漓看着蒲忻瀾理好被扯的有些淩亂的衣衫,擡起泛着淚光的眼眸看進了他的眼睛。
蒲忻瀾見不得他這個眼神,目光一轉落在了他的胸前,他正色道:“給師兄看看你的傷。”
喻逍漓沒有動,蒲忻瀾點了一下他的眉心,道:“怎麼,想讓師兄親自動手?”
聞言,喻逍漓垂了垂眼眸,噙在眼眶裡的淚水就随着他眼睫的顫動凝成了豆大的淚珠掉了下來,把蒲忻瀾看得心驚。
人怎麼能有這麼多眼淚?蒲忻瀾心道。
然後喻逍漓便在蒲忻瀾的注視下一邊掉着眼淚一邊開始解衣扣,蒲忻瀾人都麻了,這副場景像極了村頭惡霸在逼良為娼,一個面無表情,一個哭哭啼啼,怎麼看都是蒲忻瀾在欺負他的好師弟。
蒲忻瀾自我反思了很久,想不通自己是怎麼把這孩子養成這樣的,他也沒有遇事就哭的習慣啊。
他歎了口氣,擡起手去抹喻逍漓臉上的淚珠,指腹抹過他眼尾的時候,加深了那一道紅痕,不合時宜地,蒲忻瀾覺得這泛紅的眼尾出奇的漂亮,不知道什麼私心作祟,一念之間他感到這個模樣的玉靈君真的讓人忍不住想欺負。
這個念頭驚而險地從蒲忻瀾的腦中閃過,喻逍漓已經解開了衣扣,向他敞開了衣襟。
蒲忻瀾看到一道觸目驚心的紅,自左側鎖骨處斜貫了整個胸膛,一直延伸至右側側腰,這道長而窄的劍傷愈合成了一道凸起的疤痕,紅褐色的傷疤中還滲着血絲。
看着這道猙獰可怖的劍傷,蒲忻瀾抽了口氣,他輕聲道:“對不起……”
喻逍漓搖了搖頭,傾身再一次抱住了蒲忻瀾,他把臉埋在蒲忻瀾的胸膛上,雖然滿是血腥味,但能聽到蒲忻瀾心髒的跳動,他就很安心。
“還好……還好沒有斷開……”喻逍漓嗫嚅着唇道,“阿素……我真的恨死你了……”
“可是我一點兒也離不開你,我不能失去你……”
蒲忻瀾沉默着,低頭吻了吻他的頭發,歎息道:“我知道。”
得到了蒲忻瀾的回應,喻逍漓将他抱的更緊了,他真的又委屈又難過,還很自責,他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跟蒲忻瀾說,才能讓蒲忻瀾沒有心理負擔地接受他。
就算不接受他,也不要這樣對他,他真的快要受不了了。
蒲忻瀾像小時候哄喻逍漓睡覺那樣輕輕地拍着他的背,他道:“我爹娘已經死了四百六十九年了,若是順利的話,他們應該已經在人間又走了幾遭了,這座墳裡其實什麼都沒有了,是我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我知道。”
喻逍漓聽着蒲忻瀾胸腔間的顫鳴,忍不住又往他懷裡蹭了蹭,似乎是想像幼時那般窩進他的懷裡,但又實在是辦不到,隻能賭氣似的把自己挂在了他的身上。
蒲忻瀾也不惱,順勢環住了他,把他往懷裡抱了抱,繼續道:“這兩天我想了很多,四百年前你舍命救了我,我本該感謝你……”
“我不用你謝我……”
喻逍漓正要擡起頭,被蒲忻瀾按了回去:“乖,先聽我說完,你等會再發表意見,聽話。”
喻逍漓愣了愣,向上挪動了幾分,把臉蹭進了蒲忻瀾的頸窩。
蒲忻瀾有些許無奈,但也沒說什麼,他摸着喻逍漓的頭道:“傻孩子,我該怎麼說你才好,我養了你那麼多年,舍不得你吃一點苦受一點罪,你讓我怎麼忍心看你為我受苦呢?”
“當初我留在仙山,是因為你不想讓我走,後來我拖着一副殘軀活着,是因為你不想讓我死。我知道說這些你又要難受,但這确實是我的真心話。這世間我本身就沒有什麼留戀的,除了你。我就想,我留下來,我這麼活着,雖然沒什麼意思,守着你也好。”
蒲忻瀾說到這裡,感到懷裡的人又哭了,隻不過這回喻小年沒有出聲,哭得很小心,眼淚卻蹭濕了他的頸窩。
他想,這孩子大概是要把這四百年的委屈都哭給他看,好讓他心疼的再也放不開手。
好吧,他也認了,他早該認了。
“其實你的顧慮是對的,我确實接受不了你為我毫無底線的付出,但你不該騙我,喻年,事情的解決方式有很多種,你偏偏選了我最難以忍受的那一種。”
“對不起……”喻逍漓小聲道。
“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你從來沒有對不起我。那天的事……如果我說我并非一時沖動,你大概又要說恨我了。”
“阿素。”喻逍漓的聲音帶了點怒音。
蒲忻瀾無聲笑了一下,道:“哥哥跟你道歉,不要恨哥哥了好不好?”
喻逍漓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蒲忻瀾看着他倔強的發頂,道:“如果我死了,你怎麼辦?”
“那我就去殉情。”喻逍漓脫口而出道。
蒲忻瀾擡手就給了他一下:“出息。”
“再不濟……”喻逍漓甕聲甕氣地道,“我把靈根分你一半。”
蒲忻瀾沒好氣地道:“你以為你的靈根是燒餅嗎還分我一半?”
“我不管,這世間禁術那麼多,總有一種能留得住你,任何代價我都無所謂。”喻逍漓理不直氣也壯地道。
蒲忻瀾實在沒辦法跟他好好溝通了,他兀自緩了好一會氣,才把那股無名火壓了下去,道:“我真是怕了你了。”
“所以你不能不要我,阿素哥哥。”喻逍漓的聲音弱了下去,語氣裡是濃濃的不安和乞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