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興六年臘月二十,是年内最後一個荀休日。
雪後初霁,長空朗朗千裡,但寒風肅肅,還是透過冬陽直直刺入骨頭裡。
按東京城裡的慣例,臘月事閑,衆人總要邀着親友宴飲小聚一番,最好再趁着大雪未融,堆上雪獅和雪燈,以迎賓客。近年來奢靡之風漸起,勳貴們平素在服食器用、四司六局上留心攀比,雪後宴飲更是要十足的氣派,往往遍尋冰雪雕的工匠,在東西華門邊貴胄們的宅邸前早早立起遊龍畫棟,做宴飲日片刻的賞玩。
文端珩一路走來,穿過滿目琳琅的東西大街,最後立在城南一處二進的小宅前。
此處是民居,門庭往來并不熱鬧。
小宅與周遭喜氣洋洋的年關氣象也大不相同,門庭緊閉,毫無往來出入,門前的雪掃了将将過半又戛然而止。
小厮上前扣門,端珩百無聊賴,仔細端詳起門前一個小巧的雪燈。雪燈朝外處貼了一幅極小的春市圖,畫面繁複,筆鋒卻稚嫩。他微蹙眉,想看得再清楚些,卻忽聽屋内嗚咽一聲,透過門縫冷不丁傳進他耳朵。
十三四歲的少女聲如銀鈴,大喊道:“我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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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片刻,門便打開。仆從得知是太師府的嫡孫來遞邀貼,忙将端珩主仆引入宅中。
屋内顧澤也得了信,匆匆出來迎接。
顧澤精神并不算好。
他午飯後去了衙門,不過申時得知家中出了大亂,又匆匆趕回。此時他鬓角微亂,唇邊急得起了一片細密的疱疹,袍角也沾了雪污,見到端珩,拱手道:“文大人。”
端珩亦拱手,躬身還禮道:“不敢。晚輩身上如今已無官職,不敢僭越。大人喚我名字便好。”
端珩原本身上是有楚王伴讀的差事,隻是月初見罪于陛下而被撤職。顧澤略有些尴尬,但好在端珩神色如常,他便也順勢揭過,擡手道:“賢侄這邊請。”
正堂上熏了暖爐,屋中還餘着蘇合香氣,隻是青白瓷覆蓮座獅子熏爐早已熄了,隻靜靜立着。廳内地上還擺着三隻蒲團,端珩入内時,正有女使匆匆收拾。
端珩從懷中恭恭敬敬掏出邀貼,道:“晚輩替祖父來派帖,邀大人後日酉時衙門事畢後前往府中,有三五親友一同小聚。”
尋常衙門自明日起陸續便不再辦公了,可惜顧澤事屬司農寺,守司農寺卿職,後面緊接着交年、除夕、元旦等一應節日,皇城内外少不得飨宴祭祀,都需得司農寺早早備下蔬果六畜等各物,再與内侍一一點校,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時候。
是以今日雖休沐,他也還是早起辦公,晌午又去一趟衙門,原想将日常庶務打點好,以便明日可以專心留神年節諸事。隻是事發突然,将一番計較全然打亂。
顧澤勉強歸攏了心神,盤算着明日的差事,躬身接了帖子,道:“我定準時前往。”
端珩頓了一頓,斟酌着又道:“方才殿下審案時,晚輩正在府尹衙門内。殿下托我傳話,說他會想法子周全此事,不叫此事多惹牽連,徒生朝堂變故。”
顧澤方知端珩事發時恰好在衙門,也顧不得寒暄,又細細詢問一番,才終将這場禍事的始末查清:
顧家的幾個孩子午飯後上街,路上遇見平章吳大相公的幼子吳禮,要強買關撲攤上的一個玉笛。
關撲原是依着擲出銅币紋樣來兌換珠翠物件的博戲,素來便是年關最好做的生意。玉笛精美,那攤主自是百般不願,吳禮見攤主不從,竟呼應了一幹仆從動手打人。
顧家第四子盼之看不過,便上前與其争執。最後二人以關撲做賭,顧盼之連中十枚,赢了賭局,絲毫不顧及他大相公之子的身份,言語間迫他道歉賠禮。
吳禮卻不從,耍起賴來,甚至想動手強抓她。
顧盼之自然轉頭便跑。
隻是街上人多擁擠,盼之左右躲閃間,吳禮接連撞翻了數十個攤位,最終被衆人半擁半押送去了開封府。本朝開封府尹正是官家的胞弟紀王,最是清正,依律判罰了吳禮。吳禮迫于紀王威勢認了罰,圍觀衆人也連連叫好。
至此還算圓滿。
若這吳大相公為人中正的話。
可偏巧,這吳相卻可謂滿朝私心最甚。
吳相是當朝貴妃長兄,發迹後屢遭彈劾,卻因官家庇佑,不僅毫發無傷,反倒是彈劾他的官員每每都要遭申斥貶谪一番。甚至中書門下曾有一經年的僚吏,隻因閑時提及了勾銷事宜較之往常繁瑣,被吳相得知後,第二日便将此人調任宣德門做往來進出登記。
更慘的是,不知是不是吳氏平素将衆人得罪了幹淨,原本是兩個孩童間的打鬧,不過一個時辰便傳遍了東京城。受過吳氏氣的衆人,像終于找到了把柄,對吳氏口誅筆伐起來。
如今街頭巷尾口口相傳,甚至有了隐議朝政的苗頭。
顧澤長歎一聲。
端珩道:“如今沸反正盛,吳相恐怕不會明目張膽為難,隻是暗箭難防,還望顧大人千萬保重。”
顧澤謝過,不自禁長歎一聲,又吩咐人去書塾替幾位兒女告假。
端珩道:“大人不必麻煩。如今晚輩不用入宮伴讀,依從祖父的安排,明日起便也入塾讀書了,正好可替家中幾位弟妹告假。”
顧澤是太宗朝進士,太師門生,原本外放澶洲,今上登基後調任回京。顧家的長子顧律之,在顧澤外放之路高中解元,是遠近聞名的神童。文太師惜才,顧家甫一回京,便将顧家四個子女全部接入文氏私塾。顧澤怔愣了一下,随即由衷道:“好,好。如今這局勢,隻留在家中做做學問也是好的。”
二位未再多做寒暄,端珩告辭時,天已經擦黑。
顧宅門前亮了燈。來時那盞雪燈此時燃了蠟,燭光昏黃,透過那幅畫印在牆面上,也将那幅小畫鋪在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