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正送來年下的新衣,春華一件件理着,口中碎碎念道:“這件窄袖好,元日穿這件,來年一整年都精神利落。春夏再做一身這樣的窄袖衫去騎馬,正是得宜。”秋容正架着梯子找書,笑着回她:“姑娘要回澶洲種地呢,這麼利落的衫子,你得請人多做幾身。”
盼之被禁了足,在自己的小院中兩日不曾出過門。不過她倒也不急,整日伏在書案上不知寫寫畫畫些什麼。正專心,忽聽熟悉的聲音沖她大喊道:“不是說父親晚間要帶你去宴席上道歉嗎,你怎麼還在這用功,不預備起來嗎?”
盼之這才擡頭,見徛之、行之二人相伴而來。
她擱了筆,對二人行了一禮:“二哥、三哥。”
徛之滿眼期冀,繼續道:“你今日賠了禮,咱們明兒是不是便能解了禁足了。早聽聞文家長房的公子文韬武略,風姿卓絕,近日他去了書塾,不知咱們幾時才能去見一見呢。”
行之随手從桌上拈了一塊糕放進嘴裡,漫不經心道:“你想得倒美。爹娘這兩日愁眉不展,恐怕今兒這場鴻門宴,四妹能囫囵回來便是大幸了。”又轉頭對春華道,“這糕點好吃。”
春華沒說話,隻笑着又替他添了幾塊。盼之反倒極輕松,道:“怕什麼,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本就是他們理虧在先,我倒不信東京城裡沒有王法了,能叫他們隻手遮了天去。”
行之點頭道:“隻是你也要小心才好。他們那樣的人家,看着便沒有信義,誰知能做出什麼樣的事情。”
徛之撇撇嘴:“那吳氏一家,實在欺人太甚。”
倒是盼之笑道:“三哥和阿娘說的一樣。”
行之笑道:“大哥若在,肯定也是一樣說。這叫英雄所見略同。”他說着,向案上略掃了一眼,見上面字畫潦草,不像課業,又問道:“你在寫些什麼?”
盼之側過身,給二人展示:“前些日子大哥回了澶洲,說是今年水情不豐,田中引水不便。早前我正看過一本《農術》,裡面正有說水車。我正想繪出構造,稍作修改用以引水呢。”
行之極有興趣,忙也伏在案上細細看去:“我瞧你這已然是畫出來了,還差些什麼?”
盼之也來了興趣,湊上去細細為行之講了一通,又道:“隻可惜旱歲如何轉輪,改日我得試一試才好有論數。”
徛之最愛刀槍,不善詩書,對農耕更是一竅不通,聽得雲裡霧裡,不由歎道:“秋容說你要去種地,不想竟是真的了。”
不過幾人也未及說笑幾句,顧澤便打發人來接盼之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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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澤父女早早便侯在文府的暖閣内,直至賓客漸至,廳中也隻文端珩與衆位大人請安寒暄。
盼之本百無聊賴,見到閣中來了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男,方才稍起了興緻。聽了半晌,才知他是太師那位早先伴讀楚王的長房長孫。又看他眉目英挺、面如冠玉,覺得眼熟,想了半天,終想起那日開封府中審吳禮時他似乎立侍紀王身側。
她剛想說話,便聽外間來報:紀王殿下到。
閣内又緊張起來。
衆人稍整衣襟、起身相迎。文宗源也匆匆趕來,身旁還跟着神色不虞的吳文偉。
一番行禮坐定後,大宴方才啟幕。
先是盼之向吳文偉伏低了一番,顧澤又搶在吳文偉開口前跪地請辭。
吳文偉卻一反常态,起身扶起顧澤,神情和善道:“如今雖流言四起,但說到底我家禮兒有錯在先,如何能叫顧大人獨承此責?我知顧大人所憂,不如便如此前所言,叫令愛來我府上,他們少年人的事,自得了卻在他們少年人身上。禮兒也是被我慣壞了,如今若有令愛替我管束于他,也免得官家煩心,豈不一舉兩得?”
且不論朝堂諸事,自少有如此光明正大牽連内眷的。更何況如今吳文偉不提婚嫁、語焉不詳,更是大大的羞辱了。
吳文偉此話一出,滿座具靜。衆人皆眼觀鼻鼻觀心,緘口不言。隻紀王不滿,皺眉道:“吳大人生這些波折,是何意啊?”
吳文偉面上谄媚更勝:“下官出此下策實在迫不得已。這确非什麼光彩事,殿下縱然不提,下官也不敢多生事端。但此等小事如今朝野議論,隻怕官家早就知曉。若不早日解決,叫官家以為是有心人推波,豈不更添麻煩?”
顧澤聞言,又跪下重重叩首道:“都是下官教子不嚴,叫聖上煩心。求殿下和大人允準我辭官,以恕己罪。”
吳文偉卻未再動身,隻柔和道:“大人快别再提。顧律之辭官時,已叫官家傷了好大的心。顧大人如今舊事重提,恐怕又要叫官家傷懷了。”
顧澤伏在地上,地炕散着熱氣,他額上細密沁了一層汗珠,心卻如墜冰窟。盼之立在一旁,看着顧澤跪伏在地苦苦哀求,心中驚懼悲傷、百感交集。
她心下計較一番,又換上一幅天真神色,也跪下脆生生道:“小女自幼頑劣,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在大庭廣衆下于禮有失。若叫盼之為師管教吳公子,盼之也是萬萬不敢的。若要管束,不如尋個書塾,請夫子約束更為妥帖。”
吳文偉不妨盼之突然開口,正莫名奇妙間又聽盼之繼續道:“不過常言道,修身齊家。街頭巷尾流傳大相公您腰金拖紫、鵬程九萬,琴堂化治、百裡弦歌,縱然韓範風流,也比不上吳大人您的風采。吳公子若說修身,當世論誰人指點,恐怕都比不上大相公您分毫。”
衆人抿嘴忍笑,倒是吳文偉恍若不覺,下意識得意擺手道:“顧娘子謬贊,我如何敢與先賢比肩。”
文宗源見狀,也适時大笑着開口道:“盼之話說的卻是,修身齊家,這才是當真為君分憂。”
吳文偉這才反應過來,他原本的籌謀,竟被一番童言稚語全盤打亂,又皺眉道:“話雖如此……”
他尚未想出一個萬全的說辭,滿座又被少女的哭聲引去了目光。隻見盼之此時已經淚痕滿面,身形也隐隐發抖,對着吳文偉叩首道:“也請大相公替我說項,請吳公子莫要再派家丁打我,盼之再也不敢了。”說罷,便柔柔昏倒在地。
屋中大亂,衆人眉眼官司不停。顧澤忙起身将盼之抱起,文宗源也趕忙吩咐道:“去,去,叫大夫。”又招呼道,“端珩,你将顧小娘子送去含春院,叫端玥好好照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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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除了長輩們的大宴,文府衆小輩也邀了一二知己相聚賞雪。文家适齡的女兒都已出嫁,隻端珩的雙生姐姐端玥尚未及笄、待字閨中,幫着長輩張羅席面。
得知盼之在席面上暈倒,端玥趕忙回含春院照看。
大夫來看過,長輩們散去,端玥才得見盼之,秀眉微蹙,蝶翅般的雙睫還帶着幾分盈盈的淚意。她心裡正擔心,卻見盼之偷摸将眼睛睜開一條縫,往屋裡左右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