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不知道自己在哪。
萬物被灰白霧氣侵奪,自斑駁地平線擡起的視線迷茫四尋,毫無落點,龍吟鼓動,迫切又艱難。
身體的感知比任何時候都要模糊,它似乎細長,卻被鐐铐緊束,蜿蜒曲折。細嫩的枝條嵌入鱗片之間的縫隙,在水波的蕩漾中不斷摩擦。
很奇怪的感覺,并不疼痛,卻充斥着無處不在、難以擺脫的不适。
丹楓頭痛欲裂,身體傳來的觸感如此鮮明,記憶零散,洪流滾滾,他再次回到那片塵霾遍布的土地。
一團巨大的、肉芽橫生的龐大根系在卷曲扭動,它一如曾經般鮮活可怖,自天際垂落的雷霆也未能将它徹底斫斷。
強烈的怒意自胸膛湧出,填滿千瘡百孔的靈魂,丹楓掙紮着想要爬起,他的手臂變為龍爪,殘破的皮膚裂開,血一滴滴落下。
他不可遏制地向前挪動,試圖阻止倏忽的離去,隻可惜,他做不到。
從始至終,他隻能看着。
倏忽越走越遠,那樣龐大的根系在地面蠕動,步履卻越來越快,它像個大獲全勝的得意之徒,根須向上搖動,嫩芽萌發,癫狂地向天際伸展。
可惡!
丹楓低下頭去,脊背在隐隐顫動,他匍匐在地上,失去知覺的龍軀流出血來。
就這麼放它離開嗎,還有沒有人能阻止,還有誰活着……
騰骁将軍,鏡流,景元,應星,白珩……
白珩。
想到這個名字時,丹楓腦中閃過了那艘自天墜落、如同燃火弓矢的星槎。
還要再來幾次。
丹楓疲憊又憤怒地阖上了眼,再度失去戰友的苦痛已經生長在這具軀體中,無時無刻不在消磨這顆堅韌的心。
戰場盤旋着一股灰白色的煙霧,腐朽的味道混合在風吹起的地表浮塵中。沙礫剝奪了丹楓的視線,他低低地咳了一聲,忽然聽見了一聲詭異的響動。
就在遠處。
他猛然揮散面前的霧霭,向前看去,隻見那團疾行的根系突然停住了步伐。
肉瘤畸變的豐饒巨物生出面龐,它們或扭曲,或殷勤,或憤怒,或畏懼,情緒百狀,朝同一個方向伸展而去,像是在與什麼東西溝通。
倏忽在做什麼?
丹楓挺起上半身,過往與豐饒民對抗的經驗在向他示警,催促他盡快行動。
拼盡全力,丹楓用手臂支在地面上,折斷的龍骨碎片因力道的傾斜卡進筋脈中,他咬緊牙關,洩出了一聲急促的喘息。
血洇了一團。
就在這時,一股前所未有的、攝人心魄的豐饒氣息從遠處爆開,一道道金黃色的虛幻枝條自斑駁的土壤裡生發,潛藏着的威壓令丹楓的血脈應激似地奔湧起來。
那是遠在倏忽之上的、僅此于「豐饒」藥師的力量,流淌着極端純粹的生命力,不朽地豐育着整片土地,渾厚深沉,卻又令丹楓感到無比熟悉,仿佛已經在無邊歲月中回望數度。
刹那間,巨大的倏忽根系在這力量中被侵吞,一道璀璨如烈陽的金光盛放,包裹住了對方。
丹楓從未聽過那樣歇斯底裡、瘋狂絕望的尖叫。
不成人言的音浪向外沖擊,一波波蕩起塵埃,地表龜裂,空氣震動。然而,在這抵死反抗中,那團金光巋然不動。
幾秒後,金光開始變換。
丹楓的瞳孔微微震動,他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被吞噬的巨大根系殘骸像是被融化的冰雪,起先奮力掙動,尖銳的枝幹向四方伸展,卻無法突破金光的包圍。不多時,那金光逐漸向内收束,開始咀嚼。
是的,咀嚼。
一陣惡寒爬上丹楓的脊背,随仙舟征戰數載,他從未見過如此景象。
金光像一個巨口,幹淨利落地咬斷枝幹,吸收莖葉,吞吃叫喊,它越收越小,最後,融合成了一道光點。
倏忽的氣息徹底消失了,世界歸于沉寂。
——結束了嗎。
當丹楓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他看見光點中,伸出了一截柔軟的黃金葉。
那是一片末梢纖細、微微搖晃的嫩枝,形狀飽滿的銀杏葉自枝幹處生長,滴着露水的清香。
緊接着,金光凝聚成了一個人形。
丹楓笃定,那不是人,而是孽物。
隻有孽物,才會從一位豐饒令使的血肉中生長出來。
瀕死感襲來,壓倒了一切困惑不解,求生的本能令他伸手,顧不得骨片紮進鱗下的疼痛,試圖召出擊雲,卻忽然掌心一痛。
丹楓一怔,再回過神時,他已經被綁住了。
染血的利爪被新生的金黃枝葉纏繞,絞緊,無法收攏,不知從何而來的枝條自地面拔出,如同刑具,将他死死勒在地上。
丹楓喉嚨裡擠出一聲痛楚的龍吟,一片銀杏葉從側面伸來,攀上他的臉頰,找尋什麼一般,延伸到了他的唇畔。
咔嚓。
持明的牙尖研磨,帶着難以消融的恨意,将那枚葉片狠狠咬成兩段。
清新但苦澀的汁沾上唇舌,化為金色的水液,從唇角流了出來。
被悲慘分屍的銀杏葉落到地上,半死不活地卷曲起來,融化進了泥土裡,
那一瞬間,丹楓徒然感覺自己被一道來自遠處的視線鎖定了,無與倫比的壓迫感和被凝視的刺痛令他渾身像是燒了起來。緊接着,有東西在向他靠近。
他擡頭望去,試圖看清對方,但不知為何,他被剝奪了視野。
目力可及的一切變成一團灰影,浮浮沉沉,水浪的聲音一下高過一下,木門碰撞,有一雙手觸碰到了他的身體,他怒不可遏,使盡渾身力氣拍了過去。
——
啪。
郁沐被懷裡的飲月用尾巴結結實實地扇了一巴掌。
他抱着因做噩夢而不斷翻騰、彈動、試圖掙脫的龍,盯着對方身上虛虛搭着的金色枝葉,沉默片刻,騰出手來,揉了揉自己腫起來的臉頰。
不愧是尾部肌肉一等一發達的持明,力道十足,差點把他的頸椎抽斷。
“好疼。”郁沐頗有怨念地碎碎念,“明明已經很輕了,為什麼還是不滿意。”
他這麼說着,聽從心意生出的枝條們紛紛搖曳起來,它們不舍地從持明身上松開,有的偷偷将嫩葉從鱗片底下收回,将長長的、碧玉般的龍軀坦露在郁沐面前。
為了不被刃發現,郁沐不得已在對方發出聲響後遠程綁住了飲月,并仔細着控制好了力道,沒再發生勒疼對方或者二次傷害的事故,可似乎,對方仍有所不滿。
應該不疼才對,他想,或許飲月比他預估的更嬌氣一些。
按住像條綠色小滑泥鳅一樣擺來擺去的飲月,郁沐伸出一條粗壯的枝條勾來毛巾,用胳膊夾住尾巴,仔仔細細擦幹,出門,抱回了卧室。
在曆時半小時的清掃後,光潔一新的卧室迎來第二位客人。
注視着因不安而盤起的飲月,郁沐對它現在的狀态十分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