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車窗旁說話,一個撩着簾子在車内,一個打馬在窗外,馬車夫見車内人交談,特意慢下趕馬車的速度。
是以兩人離得近,面孔放得那麼大,彼此都有些不自在。
朱漣首先注意到的是面前兒郎俊朗得光靠這張臉就能得到京城許多貴女的芳心,劍眉星目,臉頰的弧度像刀削一般,鋒利得令人心折。
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一雙眼睛,朱漣注意到沈嘉樹一雙漆黑的眸子專注地盯着她,那雙眸子燦若星辰,又似湖水漩渦,直教人深陷進去,是朱漣從未見過的。
朱漣隻覺感到不舒服,不太清楚确切是什麼感覺,下意識以為他怎麼這麼不禮貌,“啪”地一聲,放下車簾,阻止外頭灼熱的視線。
如火焰般炙熱的情意通過眼神表現出來,朱漣太年輕識别不出,反而對第一次見面流露出太多的熱情感到不快。
那時候年輕美好得勝過春花,對于别人的心意,無論濃淡,朱漣是不在意的。
後來那一整天,沈嘉樹不緊不慢地跟着,前後上下打點,再也沒有湊到跟前來,幾乎沒有說過幾句話,朱漣都快以為他是個啞巴。
也從未見過沈嘉樹大笑,是以此刻朱漣先注意到的竟是:原來他笑起來是這樣的。
怎麼會有人笑得如此悲傷,如此憤怒?
可是,沈嘉樹位高權重大權在握名利雙收,有什麼好悲傷憤怒的?
朱漣看到沈嘉樹臉上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第一反應明白過來:他是在大笑中替我悲傷,替我憤怒。
替我,為什麼,又憑什麼?
一時之間,軍營嘈雜的聲音,周圍團團圍着的侍女與士兵,甚至碧藍的天空都不在朱漣的注意力範圍之内。
朱漣跟着生起氣來,分明是你,教我夫君将我像歌姬一般獻出,奇恥大辱,怎地如今見面,卻在大笑中替我悲傷,替我憤怒。
朱漣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沈嘉樹是她的仇人。
在傳聞之中,被拒婚時沈嘉樹恨她,遠走邊關與親人分離時沈嘉樹恨她,在邊關十幾年不能回京時沈嘉樹也恨她。
王府中的王爺,朱漣的夫婿,世人認為王爺愛她。
可是,怎會如此?朱漣看着眼前的荒謬。
愛我者是親,恨我者如仇。
你是親是仇,是愛是恨?
怎會如此荒謬,夫君視我輕賤,仇雠待我若珍寶。
彼蒼者天。
朱漣身為世家貴女,名門大婦,即便當面被夫婿輕賤,也不現韫色。
後院争鬥,從不落淚于人前,生恐教人輕賤去。
這些年活得像一尊泥塑菩薩,不哭不笑,沒有悲歡,也沒有喜樂。
朱漣已經習慣沒有感情,沒有感覺,遲鈍如木偶,不似活人。
可是如今,在這個替自己憤怒的人面前,朱漣突然感覺到為人打壓的鑽心之痛,不被喜愛的窒息感覺。
愛我的人,為什麼這麼對待我?
應當愛我的人為什麼不愛我?
自從重逢以後,朱漣的一隻手一直攏在衣袖中,即便見到沈嘉樹,也沒有放開。
此時情緒激蕩,眼前一片空白,募地拔出匕首,擡高至眼前,劍刃向内,高昂頭顱,毫不遲疑,往脖頸插去。
“不。”
沈嘉樹見到朱漣拿匕首的動作,什麼也沒有想,立馬向前撲去。
兩人之間大概隔着兩三個人的距離,沈嘉樹戎馬半生,爆發力和速度非常人能及,刹那間撲至身前,堪堪在匕首碰到脖頸之前,握住刀刃。
驚呼聲響起,左右來不及反應:王妃自戕,營救尚且沒有動作,沈将軍速度之快,已經徒手握住橫在端王妃脖子前的匕首。
衆人又是陣陣驚呼,不過這次放下心來的呼氣。
朱漣一陣恍惚,匕首也拿不住,男子竄到身前,一張臉似乎被放大,臉上刀疤更是明顯。
可是朱漣卻沒有感到可怖與恐懼,反而下意識松一口氣。
沈嘉樹臉色難看,右手握在刀刃上,左手順勢握住匕首把柄,将整個匕首倒轉個,仔細看清匕首上的刻字,瞬間火上澆油,大怒道:“送你的匕首,是給你用來自盡的?”
這把匕首是朱漣昨日從許久沒翻過的妝奁盒子裡找出來不知是誰送的大婚禮物。
原來是你送的,是好東西。朱漣本該這樣回一句,可是她的注意力全在面前匕首上的血迹斑斑上。
徒手握住匕首刀刃,刀刃非常鋒利,沈嘉樹流血尚且不自知,光顧着憤怒。
朱漣怔怔地盯着匕首刀刃上的血珠,隻見一滴鮮血順着刀刃淌下,混入泥土中消失不見。
見血不祥。
那把準備用來自戕的匕首,沒有傷到朱漣半根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