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沈嘉樹接過水杯,喝幾口水,感覺冒煙的嗓子緩過來,如久旱逢甘霖,可是心裡仍舊殘留着朱漣哭了的印象,還是不死心,又問:“你怎麼哭了?”
可是無論怎樣上下左右地打量,朱漣的眼角都是幹的,沒有濕潤的痕迹,眼皮也沒有紅腫,怎麼看都不像是哭了的模樣。
“誰哭了?”朱漣似乎受到驚吓,手裡的杯子差點弄倒,發出“哐當”一聲的響聲,在寂靜的夜中格外響亮。
原來是幻覺,沈嘉樹怅然若失。
若是朱漣真的為他流淚,沈嘉樹甚至覺得現在死去也值。
可是朱漣這麼驕傲,即便真的流淚,也不會承認的。
沈嘉樹把不準,迷迷糊糊地,似乎仍在夢中,也許是做夢夢見朱漣哭了,果然是做夢,且朱漣這麼驕傲,怎麼會在人前為他人哭泣?
本以為朱漣湊近是有什麼話要說,誰知朱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遲遲沒有開口。
“王妃是個好人。”沈嘉樹看着朱漣淩亂的發髻,深重的眼袋,疲憊的臉色,幾日沒換洗的衣物,無一不表示朱漣這幾日照看病人的辛苦。
沈将軍即便昏倒,将軍府也不缺照顧病人的人,即便是軍師因為某種想要推波助瀾的心思特意安排端王妃照顧沈将軍,端王妃若不是自願,也是可以推拒的,畢竟衣衫不整地日夜照顧一個外男,是端王妃之前最想避免的行為。
但是從結果上看,端王妃照顧沈将軍,不僅盡心盡力,還到廢寝忘食的地步,何必做到這地步,若不是真心關心,費力照料,是做不到比病人還疲憊的。
所以朱漣心善,是個好人,沈嘉樹如是想,如是說。
“嗯?”朱漣看看自己不修邊幅的模樣,與剛進将軍府每日換一套衣服相比,的确是随意些。
似乎是因為過于擔心病人的病情,投進全部心力去照料,連休息都顧不上,哪裡還記得換洗衣裳。
朱漣心裡有事,沒理會沈嘉樹的邏輯,當然也顧不上承認用心照料卻身份不符的尴尬,隻将心中最想知道的問出口:“你快死了?”
問得突兀,問得前後沒有鋪墊,問得沒有顧及聽者的感受,問得心急,可見問話的人心裡如何看重,連娓娓道來都顧不上。
“太醫說的?”沈嘉樹将身子骨靠後,拿一個靠枕枕着,本不欲回答,可是見到朱漣的神色,還是不忍心置之不理,反而問。
沈嘉樹慢慢地回憶起來昏迷之前的事情,原來是在宮宴喝下毒酒,難怪将軍府如今一番被折騰的模樣。也是,若是真的有什麼三長兩短,又是在宮宴中出的事,無論是皇帝還是西北軍那裡,都不好交待。
沈嘉樹在兒郎堆裡面混過,不是不知道兒郎們的脾性,枯燥的軍旅生活使得人人暴躁易怒,主帥在京城宮宴被皇帝毒死,妥妥地一個由頭,用來幹什麼都足夠。
喝下毒酒,天旋地轉,意識到酒有問題時,沈嘉樹一時覺得詫異,一時覺得解脫,一時又覺得不舍。
詫異的是不知是誰暗中下手,解脫是終于能結束這一生,可是不舍是為什麼,沈嘉樹不太清楚。
是為将軍府上住着的意中人而心生不舍?沈嘉樹不敢保證。
朱漣将太醫的話重複一遍,不外乎是劑量小的毒酒牽動心肺舊傷,是以人醒不過來。
心肺受傷,為何她不知道;病重将死,為何她也不知,朱漣來不及憤怒,隻覺得很錯亂,希望不是真的,所以才親自來問沈嘉樹。
“太醫說少則三月,多則兩年。”朱漣追問,“是真的?”
什麼樣的重症,才會隻剩下三個月的時間,即便是肺病咯血,也能病怏怏地活個十年八年,究竟是什麼樣的重症,讓醫生做下隻剩三個月的診斷,朱漣不敢想象。
“哪個庸醫說的?”沈嘉樹失笑。
天底下醫術最高的未必在皇家,而是在民間,太醫院都是一群适合為權貴看病的,開方上習慣性用好藥材,貴重藥材,與民間的大夫在醫治效果上未必有高下之分。
沈嘉樹上次得到的預言是:還有三五年,或者八九年。來自一個雲遊大夫,醫術與太醫相比,不分上下。
三個月也太誇張,太醫院的老頭子與權貴打交道得多,慣會說些恐吓人的話。
誰知朱漣聽見沈嘉樹話語中的字面意思,信了,以為太醫院的老頭子果然是胡說的,一時大喜,笑道:“我就說老天沒這麼不長眼,那是還有救?”
眉開眼笑,表情生動,似乎将愁緒從眉間一掃而光,看得人心生憐憫,畢竟,又究竟有誰值得朱漣如此高興。
魂兮歸來,思歸故鄉。
案幾上蠟燭早已燃盡,留下燭燼,似情人淚。
期待的應承沒有聽見,沉默似乎是相反的意思,期待落空,朱漣笑容逐漸凝滞。
沈嘉樹眼中,并無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