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日巳時,應皇上旨意,沈穆和朝中百官一道立于崇德大殿台基之下,看着那一把大火把堆如山高的書冊文書燒得幹幹淨淨。
朝廷幾乎把整個京城翻了個底朝天,搜刮來成堆的亂黨書冊詩文,在大殿的空地上外堆成了一座小山。
這是皇帝在警示百官,在宣告自己皇權的絕對地位。
這大火燒毀的是一個人畢生心血,是這些年李子默一筆一劃留下的心血與理想。沈穆心裡不由湧上一陣壓抑之感。
沖天火光裡,沈穆靜靜立着,一時回想起當年和李子默同年赴考、同榜中進士的時光。他記得出榜那日他和李子默還特地買了壺上好的花雕酒慶賀,兩人對酒暢飲,一同構想着大好前程,準備接下來在朝堂之上一展宏圖。
然而往後将近十年,他遠去西北邊境,李子默宦海沉浮,再到現在竟成了天人永隔。
桃李春風一杯酒……天涯苦雨十年燈。
火光逐漸熄滅,年少時的無數抱負和心血在此刻化為灰燼。
百官面面相觑,不敢多說什麼,陸續唏噓着離開。
大殿外沒剩下幾個人了,沈穆獨自立在原地,寬大袖子下的雙手緊握成拳。
身後有人拍了拍沈穆的肩膀,沈穆回頭,頓了頓身形,連忙行禮,“老師。”
身旁正是沈穆的恩師白憲貞。
白憲貞年逾古稀,白發蒼蒼,他曾在國子監任司業,曾是沈穆和李子默的老師,如今已官至翰林院大學士兼太子太傅,在朝中德高望重。
他同為一介文人,最看不得毀書禁文之行徑,然而皇上執意不準求情,他心有餘而力不足,隻能看着索黨肆意妄為,颠倒黑白。
“柏安啊,老師知道你心裡恨。”白憲貞拍拍沈穆的肩,“怡均也是我的學生,我何嘗不痛心。”
“但我必須要告訴你,現在不是時候。索相權勢滔天,連皇上都要忌憚他三分,你捍不動他們的根基。”
“老師久在内廷教導太子,雖然手裡沒實權,卻也算知道一些風聲。”白憲貞苦口婆心道,“皇上也早已不滿索黨,隻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選。但第一個出頭的,一定會死得很慘。我要你靜觀其變,絕不要插手進去。讓他們去鬥吧,血讓他們去流吧,我不準我的學生再白白冤死了!”
沈穆抿緊了唇,沒有回話。
“你将來在樞密院任副使,頂頭就壓着索丞相這個樞密使。老師知道你氣不過,但我要你忍辱負重,我要你憋住這口惡氣!軍隊上的事我不懂,但樞密院這些年不幹好事,苛扣軍費肆意妄為,朝中人人皆知。你在位謀職,好好整頓軍備,也可大有作為。萬不可一心報仇,最後落得和怡均一樣的下場。”
“您放心。”沈穆平靜道,“學生早已不是十七歲的無知少年了。”
忍耐麼,自然是要忍下去。他沈穆擔着無數跟随他出生入死的親兵的性命,還有被送進深宮裡的妹妹,他早已不敢妄自胡來,他承受不起報仇的代價。
白憲貞和沈穆父親乃是故交,他也算是看着沈穆長大的。當年沈穆一意孤行棄文從武,他還幫着沈穆去勸沈夫人。如今他見自己學生已功成名就,不禁歎息道:“柏安,這些年我看着你一個人撐起整個沈家,一步步走到現在,你也不容易啊。”
“當年家中兄妹皆年幼,我隻能硬着頭皮頂上。”沈穆搖頭笑道。
說到這裡,沈穆忽然想起沈婉君的事,忙問:“聽聞老師現在是在資善堂教導各皇子們麼?”
“是。”
“不知……”沈穆皺了皺眉頭,問:“不知那位四皇子,究竟是個什麼性情。”
“四皇子是皇後娘娘寵大的,性子純良,簡直跟個兔子一樣。”白憲貞談及趙欽,神色輕松,“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沒什麼。”沈穆原是怕趙欽也是三皇子那般虛僞的小人,聽了白憲貞這話,他倒也安心一些,便隻道,“前些日子婉兒被送進了宮裡,深宮裡人心險惡,我這做哥哥的在外面也幫不上忙,往後還得煩請老師您多留心照顧着。”
“婉兒被接進宮了麼?”白憲貞歎道,“唉,看來皇上還是放心不下你啊。”
沈穆沒有回答,白憲貞也不多提此事,隻問:“婉兒今年也有十四了吧?”
“是,前些日子陛下賜了她郡主的名号,算做是容貴妃的幹女兒,如今過年也不得歸家。”沈穆發愁道,“她自小沒人管教,性子頑劣的很,隻怕在宮裡會吃虧。”
白憲貞立刻道:“你且放心,婉兒既然被封了郡主,以後也就是在資善堂和皇子公主們一同習課,我叫人多關照着就是。”
沈穆總算是放了心,白憲貞又把沈穆叫到他府上坐了許久,兩人又談及一些往事,之後沈穆辭别了老師,再回到府上時,天色已晚。
不管朝堂上氣氛怎樣緊張,不管直隸州一時鬧成什麼樣,總歸是年關将至,京城依舊籠罩在一片熱鬧歡慶的氣氛裡。
沈穆離開白憲貞那裡的時候,手上還拎着一壺白老先生硬塞給他的花雕酒。
一路上沈穆不禁想:花雕酒可以補益氣血,倒是可以讓楚玉離那小子沾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