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了揉進了雨水有些酸脹的眼睛,然後飛速的從路邊撈起一坨黃泥糊在自己臉上,把多餘的泥巴往身上抹了抹,順便低頭看了眼自己此時的裝扮,十分滿意地呵呵一笑——他相信就自己現在這樣子,就算是他親娘見了都認不出來他是人是鬼。
城門内,前方不遠處就設有一個粥舍,一同進來的難民此時都餓狼般往那裡撲,楚玉離其實沒心思吃東西,但此時他要是掉頭走的話就太過與衆不同容易暴露了,便也跟着他們進了粥鋪。
城中的待遇果然不一樣,不但白粥稠了很多,還有人主動盛好了粥送到他們手上。楚玉離找了個不漏風的、十分隐秘的角落蹲着,不停地掐着鼻梁讓自己盡力清醒一點。他身旁蹲着一群漢子,皆濕漉漉髒兮兮的。擠在人堆裡倒是蠻暖和的,他把手中的白粥順手放在地上,捂着鼻子打了個噴嚏。
身邊嘈雜無比,這群難民從千軍萬馬之中厮殺出來,成功進了城,得到了一碗熱粥喝。人填飽了肚子心情好了,也就有了心思去閑聊。周遭嘈雜無比,大家正在七嘴八舌的議論着。
這些人好些是從北邊太原府逃出來的,便說了好些太原那邊的事。這一聽才知道,原來太原府的情形比大家想象中要糟糕得多。
“慘呐!”一個渾身髒兮兮的漢子歎道,“那個太原府尹孔雨笙,偷了蠻子的火藥接濟京城守軍,後來蠻子知道了這事,自己活活燒死在了戰場上不說,把他全家人蠻子當街砍了個盡,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是啊,太可怕了!駐軍投降後,蠻子簡直橫上了天,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更可恨的是,後來他們甚至沖進了太祖皇帝在太原修的行宮,把裡頭的金銀珠寶洗劫一空,最後一把火燒了!當時我正帶着家人往南逃,就看着那濃煙滾滾從太原城裡冒出來。唉呀!老祖宗留下的的宮殿,一百多年呢,就這麼一把火沒了,真是可惜……”
“得了吧,你可真是吃飽了撐的!先可憐可憐自己吧,連命都保不住了,還管什麼宮殿!”
“據說皇帝已經下令遷都,他這是什麼意思?朝廷真的不打算收複太原了嗎……”
“唉,八成是……我們已經打算過幾日直接南下去找遠房親戚了……不管蠻子打到哪裡,跟着皇帝跑總是安全的嘛!”
“皇帝?我呸!之前還總覺得這大皇子是個賢王,如今看來全都是裝的!你還不知道吧,我可聽說,皇帝前幾日下令,給他母家索家平冤昭雪,不但把先帝時候判的那些罪狀全給撤了,還追封索行簡為文襄侯,還有之前那個上吊死的索貴妃,封了個什麼麝什麼夫人……我日你十八輩祖宗的,索家幹那麼多壞事竟然都能被平反?這他媽還有沒有公道了?!有那閑工夫不想想怎麼練兵跟蠻子打,反倒……”
“你個仙人可别胡逼逼了!”邊上的人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小聲道,“你不要命我們還要呢,皇帝都敢罵!”
“老子怕他個吊!到如今,全家都死光了,家也沒了,我還有什麼盼頭呢?……”
“沈将軍呢?”另有人問道,“沈将軍之前成功守住了京城,就不能再揮師北上,順便把太原城裡的蠻子趕跑嗎?”
“你當是過家家啊,你說順便就順便!聽說沈将軍在守京城的時候受了重傷,肯定一時半會也上不了戰場,不然皇帝幹嘛把他調回西北呢?唉,隻恨咱們朝廷的官員盡是無能之輩,隻想着自己逃命,哪裡管咱們死活……”
“哼,我看那姓沈的也心思也不一定好到哪裡去!據說他和皇室一位皇叔關系不一般,那個皇叔名不正言不順,人倒是狠毒至極,下毒坑害了北城五萬百姓……姓沈的跟他扯上關系,隻怕也清白不到哪裡去!如今他良心被狗吃了放任太原數萬百姓不管不顧,自個跑去他西北老巢,依我看,他八成是想擁兵自重,日後打着護駕勤王的旗号奪權篡位!”
聽到這裡,楚玉離神色驟然冷了幾分,漂亮的唇角緊緊抿成了一條線,目光從那個大放厥詞的難民身上掠過,卻并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就在此刻,他忽然感覺有人重重拍了下自己的肩膀。
“喂!你這碗粥還喝不喝?都放涼了。”
他略一擡頭,隻見身旁坐着一位壯漢,此人大約四十多歲,身形魁梧,留着濃密的大胡子,但左隻眼被黑罩包着,左側眼眶下方有一條深而長的刀疤,從顴弓一直延伸到下颚骨。他那隻獨有右眼此時正斜視着那碗白粥,像是盯住獵物的餓狼。那人就坐在他身邊的台階上,一隻手已經很不客氣地按住那碗粥,另一手随意地搭在楚玉離的肩膀上,看似随意,但隻有楚玉離自己才能感覺到那種強悍的力道,仿佛隻要稍一用力就能把人的骨頭捏碎。
楚玉離微微眯了下眼睛。這人身上有一種令人生畏的邪痞之氣,他直覺間感覺到,這人絕非一般的難民。
他略微颔首,掩飾了眼底冰冷的神色,不動聲色的搖了搖頭。
“算你識相。”那人哼笑一聲,然後端起那碗粥,咕嘟咕嘟,幾乎一口就喝了個幹淨。一碗下肚後他似乎還是沒飽,不滿地看了眼空蕩蕩的碗底,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喂,你去那邊再幫我打碗粥來。”
卻看這人面無表情地盯着一旁出神,似乎根本沒把他的話、他這個人當回事。他拳頭嘎吱一聲脆響,卻硬生生忍了沒發作,從懷裡掏出一塊碎銀,淩空抛到他面前,“弄碗粥來,爺賞你銀子。”
楚玉離這才扭過頭又看了他一眼。
在這個過程中他的目光随意地從人群中一掃而過,卻忽然間似乎發現了什麼,瞳孔倏然收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