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沈穆若無其事的笑了笑,“那你去吧,當心别着涼了。”
夜裡,更深露重,山嶺深處甚是陰冷。楚玉離臨走前被沈穆強行裹了一件厚披風,像個粽子一樣下了馬車。
四周的士兵他大多不認識,那些人看他從沈穆的馬車裡下來,立刻朝他投去好奇打量的目光。
楚玉離不理會他們,他裹着鬥篷,去到東側人少的地方,随意走了一會兒,大約是累了,就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看着前方的燈火發呆。西側,士兵們三五成群,宋敏初坐在人群中,和大家有說有笑。相比之下,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對面的石頭上,看上去實在有些可憐。
不遠處,沈穆也下了車,站在車門外,過了一會兒,果然看見楚玉離慢慢走到了綁着那刀疤漢子的樹樁跟前,蹲下身,和那漢子低聲交談着。離得遠,沈穆聽不到兩人說了什麼,就一直警惕地盯着那漢子。忽然間,他看見月色照耀下,樹林深處的雜草極其細微的一動。幾乎是下意識的,他失聲喝道:“小心身後!”
楚玉離聞聲,立刻附身去躲,一柄飛镖幾乎從楚玉離的身側擦過,攜着冷風,直挺挺插進樹幹上!
下一刻,一隊黑衣人從樹林中閃出,當先那人獨臂持刀,劈頭蓋臉朝楚玉離砍來。
在當時的情形下,宋敏初恰好離他更近,沈穆便喊她快去幫忙,宋敏初也确實照做,看似十分着急的撲上去,像個大姐姐一樣護在楚玉離身前,抽出腰間佩劍,接下了那群殺手的冷鋒。
楚玉離這才看出,那群殺手之首領個頭不高,武功卻一流,一手隐在寬袖裡,單手持刀,正是闫瑞那陰魂不散的。
片刻之間,闫瑞的一群手下已經将他和宋敏初團團圍住,楚玉離也看得出來,闫瑞此次的目标正是自己,宋敏初獨自一人陷入包圍,隻怕會被自己拖累。
轉瞬之間,宋敏初已經與闫瑞過了數十招,她畢竟是女子,逐漸占了下風。
但沈穆也不會幹坐着,已派人在外圍逐一斬殺闫瑞的手下。闫瑞見敵衆我寡,早晚被制伏,便從懷中掏出一尊令牌,朝沈穆呵道:“沈穆你大膽,人果然是你劫走的。如今我奉陛下之名将人帶回揚州,你敢抗旨不遵?”
沈穆道:“有何不敢?你既然敢來,就該想想韓則慶的下場。”
“你你你還敢造反嗎?”
“我何時要造反了?”沈穆緩緩道,“闫統領在外辦差,不幸遇見山匪,死于非命,與我有何關系?”
他說罷一揮手,士兵們立刻将那些五花大綁的山匪們押出來。
杜沖頓時破口大罵,“姓沈的你這小人!敢殺我兄弟!”
原來他早早把自己綁在樹林裡,引誘自己手下前來,就是為的這一出栽贓嫁禍。
“你那些兄弟勾結蠻夷,私自販賣鴉片,戕害西北百姓,我為何殺不得?”沈穆不為所動。
“不可能!這些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們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杜沖呼喊未絕,那邊刀光一閃,血光飛濺,沈穆已退後幾步,下令将闫瑞的手下連同那些土匪一并處死。
亂刀所及,屠殺一片。闫瑞被捅數刀,痛不欲生,卻仍不斷氣,如惡鬼般盯着沈穆,嘶吼道:“姓沈的,你膽大包天!你不得好死——”
沈穆微微一哂,不為所動。片刻後,此地已是橫屍遍野,血流成河。
到最後隻留下那漢子一個活口,沈穆道:“看來你到死也不相信,也罷,去陰曹地府裡跟他們要說法去吧。”
他擺擺手,示意動手。那漢子生死之時,忽的看向楚玉離,“你不想知道那件事的真相了嗎?”
楚玉離目光一動,下意識沖上去攔住了士兵的動作:“先等等!”
就在此時,他才發覺杜沖竟不知何時攥了片薄刃,已将繩索隔斷。下一刻他倏然暴起,猛沖上前,用麻繩死死勒住楚玉離的脖子。
咔嚓!
骨骼爆裂之聲瞬間響起。
他這回竟是下了死手,真的想把楚玉離往死裡勒。
宋敏初盯着他的動作,眼中閃爍不定,隐約有幾分興奮。
“住手!”沈穆面色倏變,“先住手!!!你想清楚,你若殺了他,我保證明日你整個龍鼎寨無一活口!”
那漢子這才有所忌憚,略微放松了繩索。
沈穆盯着那漢子,冷聲道:“你冷靜一點,你那些所謂的兄弟不過是來殺你滅口,你何必為他們以身犯險……”
“你胡說!”
“你已經在大理寺關了兩年,你那些兄弟若真心視你為大哥,又為何兩年時間都袖手旁觀,任憑你獨自越獄,流落街頭,卻毫無動作?”沈穆緩緩道。
那漢子思索片刻,似有動搖,手中力氣漸松,忽然間,身後飛來一陣冷風,他本能一偏,一柄飛刀頓時紮進他左肩。
這一下可把他徹底激怒了,“好啊,圈套!都是圈套!沈穆你這奸賊,你就是要把我、把我兄弟都置于死地!”
他氣得發抖,繩索不斷勒緊,嘎吱作響,楚玉離幾乎被勒的斷氣,整個脖子都變成了绛紫色。
沈穆根本沒心思去呵斥哪個不長眼的放冷箭,他此刻心都快碎了,卻看杜沖情緒激動,也根本不敢多說,隻好道:“無論如何,你放開他,你有什麼條件盡管提。”
那漢子冷哼一聲,也不知是因為沈穆那番話還是因為兄弟的死,他猙獰笑道:“姓沈的,你休想挑撥離間!你殺我山寨兄弟,我自然不能便宜了你。這麼着,你殺我十一名兄弟,我便要你跪着剜下十一刀血肉,然後原地給我磕三個頭,我就饒他一命,也算給我兄弟有個交待。如何?”
宋敏初冷笑道:“你做夢!”擡手示意手下沖上去,了結了這兩人。
“誰敢動!”沈穆厲喝道:“都退下!”
身邊一群閣中弟子面面相觑,看向沈穆,也不敢動作了。
“我答應你。”沈穆緩緩道,“但你若出爾反爾,我保證讓你整個龍鼎寨陪葬!”
“好啊,好大的口氣!”杜沖冷笑道,“我到要看看,沈将軍究竟有沒有軟肋!”
楚玉離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一根指頭都動不了。他臉色已經青白,眼淚一顆一顆滾落。他感覺自己現在真是太狼狽、太沒用了。
“還愣着做什麼?下不了手嗎?”那漢子片刻也不想等,捏着那刀片,反手就朝楚玉離左肺捅了進去。
那漢子手上有分寸,捅的并不深,隻是看上去血淋淋的吓唬人而已。但是楚玉離肺腑已有舊傷,這一刀下去他頓時眼前一黑,一口逆血難以控制的噴了出來。
“住手!”
沈穆幾乎是慌亂的跪了下去,拉起衣袖,對着自己小臂剜下一刀,幹脆利落,匕首拔出時帶出一串血珠,整條胳膊立刻血肉模糊。
那一刻楚玉離幾乎是呆住了,愣愣地盯着那一片血迹。
他為什麼不曾猶豫呢?我值得他這樣做嗎?
如果他知道,就在剛才,我還在因為那句“殺人犯”而耿耿于懷,懷疑他看不起我;因為宋敏初的突然到來而感到嫉妒,埋怨他的愛不夠專一,他會不會心寒呢?
他感覺腦中亂糟糟的,像是有一萬隻蜜蜂嗡嗡作響。淚水洶湧而下,天地在這一刻變得十分模糊,但他心中卻有什麼東西頃刻間明朗了起來。如果到現在他還不明白他的感情,那就未免太冷血了。那些長久困擾他的敏感、多疑與恐懼,曾經如霧霾一樣遮蔽了他的雙目,讓他對近在咫尺的真心視而不見。
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這份感情是多麼濃重,也曾如赤焰般灼傷他的身體,也曾把最濃烈的溫暖灌入他心中。
但與此同時,他又感覺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宋敏初的小動作他不是沒有看見,可是他能說什麼呢?害死宋琛的事情是他主動承認的,她是宋琛的女兒,要報仇便也理所當然,沈穆又能如何責怪她呢?有些悲劇已經造成,無法挽回,之後的所有仇恨與矛盾,都不過是無濟于事的發洩而已。
他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變得這樣殘忍,就好像一場鬧劇,已經到了不可收場的地步。這份感情從來如此艱難,帶給他的痛苦遠比快樂要多,但偏偏是那麼一點點的美好,卻讓他自始至終都難以割舍。
等到第三刀下去的時候,楚玉離已經冷汗淋漓,不忍心去看了。這場景實在太血腥,簡直比刀子剜在自己身上還要難以忍受。他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手肘猛地撞在杜沖肋下,杜沖被激怒,反手又在他鎖骨上狠狠捅了一刀。
楚玉離卻用力一擡肩膀,主動撞上那刀片,硬生生讓那刀片貫入他鎖骨。薄刃嵌入堅硬的骨骼之間,杜沖用力去拔,竟沒能立刻拔出。
在此絕佳的時機,電光火石之間,沈穆倏然起身,将血淋淋的匕首調轉方向甩出,精準而兇狠地紮進那漢子胳膊!
“啊——”
那漢子慘叫一聲,整個右胳膊頓時沒了力氣,手中匕首咣當一聲掉落在地。他看時機已錯失,左手強忍着不松勁,依舊緊勒着楚玉離的脖子,挾着他飛身而起,消失在樹林裡。
四周已亂做一團,宋敏初幾乎要瘋了,攏着沈穆血淋淋的手臂,拼命喊:“郎中……快喊郎中!”
沈穆卻反手抓住了她。他臉色極其蒼白,語氣卻依舊冷靜,“我們這種行軍打仗的,最是皮糙肉厚,這點傷沒什麼大不了的。”
宋敏初依舊是哭。
“敏初,”沈穆冷靜的對她說,“我知道你很傷心,我也很想念師父。但我要怎樣解釋你才肯聽呢?師父的死跟他一點關系也沒有,你不要再胡鬧下去了。”
宋敏初知道,沈穆已經看出她的殺心了。方才杜沖被捆着手腳,自然不會平白無故的得到一柄薄刃,是她一時起了殺意,想假借杜沖之手,除掉那個來路不明的禍害,便趁着打鬥之時,悄悄塞給那漢子一柄薄刃。
“不……你不懂,我不是在胡鬧。”宋敏初攥着他的手,早已淚流滿面,“你從來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