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守備森嚴,那遠道之人雖然遞上信箋,但他并無通關文牒,隻能暫留于城關外。如今他從外城入内觐見,還需好一會時間。
沈穆在主廳等候,心中暗自思忖此人的來意,裴茗不明所以,見縫插針回禀道:“主子,屬下還有一事未報。就在前日夜裡,耶律王膝下三個未滿十歲的兒子——五世子、七世子和八世子,皆被暗殺。”
“一夜之間?同時被殺?”
“是。”
“還有探子來報,就在這幾日,耶律王病入膏肓,已吐血數日,隻怕命不久矣。”
這并非什麼好消息。沈穆微微皺眉,道:“我沒記錯的話,耶律王患并非什麼重病,安心調養,按理早該恢複。怎麼會突然危重了?”
“依屬下之見,這都是耶律希那老狐狸的手筆。”裴茗道:“他手中握有默軍這柄利劍,暗殺投毒之事他最在行。”
“不對。”沈穆略一思忖,搖頭道:“默軍中大多是西域異族之人,這些部落歸順耶律氏已有近百年,依照他們的觀念,對王室宗親下手乃是極大的禁忌,必定會遭天譴,所以三個世子之死,不可能是默軍的手筆。”
裴茗道:“可是能不留痕迹的同時暗殺三位世子,江湖中除了默軍,誰還有這個實力?”
“南影北默。除了默軍,可還有索家的飛影閣。”
“可是飛影閣當年歸索朗元掌管,索家敗落之後,自然歸了大皇子。”裴茗瞳孔倏地收縮,“也就是……當今的皇帝陛下。”
“這不可能啊,皇帝怎麼會幫着耶律希登上王位?”
“隻是我的猜測而已,也許是我想多了。你切莫對外聲張。”沈穆沉沉呼出一口氣,“派雲興閣的人暗中調查此事,務必查清楚這究竟是誰的手筆。”
“是。”
沈穆揣摩着這件事情,手指在桌案上一下下敲擊着,微微低頭,卻一眼就看見桌上放着的朝廷與蠻子議和的盟約條款。這條約已叫他不爽了數日,如今隻看一眼,更覺得滿肚子竄火。
皇帝偏安江南,似乎毫無收複北方疆土之意。表面上恢複了他的兵權,實則處處給他使絆子。如果這次真的是飛影閣的手筆,就意味着耶律希和新帝私下早有來往。
皇帝究竟想幹什麼?
這位新帝當大皇子時就最善于隐匿僞裝,端的一副與世無争、溫和賢能的假象,騙過滿朝文武,甚至他親爹趙珩。但沈穆知道他心裡根本毫無江山社稷,登基後的奢靡和不作為,才是他逐漸顯露的本性。
但同時,他也不認為此人是個愚昧無知的昏君。耶律希是個毫無底線的狐狸,這位皇帝則是個披着羊皮的狐狸,兩人都是聰明人,耶律希從中得了好處,皇帝他又圖什麼呢?
這般與虎謀皮,他又有何企圖呢?
當初他命雲興閣的人從大理寺獄中劫出楚玉離,皇帝沒了人質,按理會大發雷霆,發出通緝令滿世界搜查楚玉離道下落。但自從他假借土匪之手,殺掉闫瑞之後,皇帝卻并未再追查此事,仿佛相信闫瑞果真意外死于山匪劫财。
不對,這位新帝心思深沉,他這般裝聾作啞,放任自己在西北獨攬大權,他心胸能有這般寬闊嗎?
想到這裡,一股寒意忽然竄上沈穆的脊背。
“沈将軍,多有打擾了!”
忽的一位官員不請自來,乃是位西北專管軍營的糾糧官。
此人姓曹,乃是張丞相特地舉薦、皇帝特批後加派到西北的四品糾糧官,官位不大不小,但在西北大将軍這裡,卻也不得不低聲下氣了。
“沈将軍,下官這次來,一是知道您不日将啟程去往邊塞軍營,特地給您送行……”
“有事直說。”沈穆顯然沒有多少耐心。
“呃哈哈哈,将軍果然是爽快人。”那官員尴尬的笑了幾聲,忙切正題:“二來嘛,下官是來給您訴苦的。自從朝廷跟蠻子簽了協議,西北商道歸十三行管轄後,咱們的糧道便斷了。您也知道,這軍營的糧食有兩大來源,一是各地的糧食統一運到西北,但這千裡迢迢,實在不方便,也不過能解決軍營十之三四的口糧。大頭還是得向北面的洋人購買小麥,這些洋人與蠻子不同,不圖疆土侵略,隻做生意,倒是好相與。隻可惜如今入西北的糧路斷了,商會把通糧的稅率定得高得離譜,咱們實在開支不來。”
“哼。”沈穆發牢騷道:“我就說,當時不該把商道的管轄權讓出去!這話你跟你們張丞相講去,協議是他簽的,如今遇到難處了反倒找到我頭上了?”
“瞧您這話說的,什麼叫咱的張丞相?下官哪裡敢高攀張丞相這座大山?”那官員擺得一臉惶恐,“實不相瞞,下官給張丞相遞了好幾道折子,丞相大人都按而不表,下官實在走投無路,才來舔着臉找您的……”
“是麼。”沈穆極輕的哼了一聲,懶得拆穿他。這人的四品官職就是丞相極力舉薦的,如今卻擺出一副毫無靠山的模樣,裝給誰看呢!
“不如……”曹大人看着他臉色,斟酌道:“不如将軍下令,西北各州加收一息的糧稅?不多,西北大小州郡七十餘,隻要每個……”
“曹大人開什麼玩笑?”沈穆頓時有些火了,食指往桌上一敲,冷冷道:“西北耕地本就稀少,當地産糧能讓百姓自給自足已是不易,若是再加糧稅,西北百姓就該罵我祖宗十八輩了。既然外路不通,那便讓臨近的富庶州郡多撥來糧食。這幾年巴蜀一帶風調雨順富得流油,糧倉裡都裝不下了,你盡管跟他們要糧去。”
“下官也想過這條路,隻是巴蜀總督職位貴重,下官哪裡搭得上話,還得大将軍您親自出面交涉才好。”
沈穆心道他娘的,這姓曹的就是故意給他找不痛快的吧。那巴蜀總督乃是武甯侯的親弟弟,當初武甯侯造反,他也算是跟上官家結了仇,如今讓他出面去要糧,這不鐵定碰一鼻子灰麼。
“這事兒我知道了,曹大人先下去吧。”沈穆剜了一眼這加塞來的關系戶。
“是。下官告退。”那位曹大人抹了抹額頭的汗,一溜煙跑了。
沈穆正心煩着呢,忽然又聽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抱歉,草民來遲,讓将軍久等了。”
來者正是先前給他送信之人。
這人十分年輕,一身布衣,自京城千裡迢迢趕來,風塵仆仆,看來一路風霜日曬,也沒少遭罪。
沈穆見他樣貌,心道果然是這位小佛,忙上前,拱手道:“四……”
“大将軍切莫如此!如今我已沒了皇籍,隻是一介草民,還得晚輩跟您行禮為好。”
說罷,他掀袍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叩拜之禮。
沈穆忙将他扶起來。
此人正是原先的四皇子,趙欽。
“方才見将軍正與大臣談論正事,便在門外暫時未曾進去。恕晚輩冒昧,在門外将您與曹大人的對話聽了七七八八。”
“豈敢,殿下盡管進來便是。”
趙欽道,“沈将軍是為巴蜀調糧之事煩心吧?”
“算是吧。”
趙欽滿臉謙卑,“若将軍信得過,這事兒讓我去辦。我額娘畢竟是上官家的長女,巴蜀的老總督是我的二祖父。太子哥哥已死,如今還能說的上話的,也就隻有我了。晚輩可修書一封,為西北軍營讨要這一份應得的軍糧。”
“殿下肯幫忙,那便再好不過了。”沈穆點頭笑道:“隻是殿下來的突然,着實出乎沈某的意料。”
“哥哥不在了,我這沒心沒肺的。也該懂懂事了。”趙欽道:“實不相瞞,這次遠道而來,就是誠心投奔沈将軍,想在沈将軍這裡某得一點實務,也免得自己無所事事,徹底成了廢人。”
“殿下嚴重了。”沈穆想了想,道:“殿下來的正是時候。最近沈某接任西北大權,一番查辦,方知西北政務律法實在太過落後。如今我不得不先前往邊疆,整頓軍務,這西北的政事經濟交由幾位老知州,也實在放心不下。殿下若誠心留下,沈某倒是可以讓你先做個将軍府的幕僚,一來殿下不用抛頭露面,惹得皇帝猜忌;二來,殿下可随我府中官吏一同巡視各州。監督政務推行。話說回來,前太子生前在江南的改革,初衷甚好,隻是過于倉促,未能成功,殿下若能将你二哥未了的新政,在西北順利推行,也算彌補了舊太子的一大遺憾。殿下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趙欽想不到沈穆這般好說話,忙躬身作揖,“趙欽冒昧來訪,沈将軍全然信任晚輩,還安排得如此周到,晚輩實在……實在……”
“沈某還要感謝殿下,不因當初之事而記恨我呢。”
沈穆将他拉到椅上坐下,示意他不必拘束。又問:“殿下為何突然想到前往西北?”
“原是……經人指點,方知不可坐以待斃。”
“殿下說的在理。”沈穆又問:“皇後如今身在冷宮,日子怕是艱難吧?”
“若自己是個廢物,日夜照看在額娘身邊,也不過自欺欺人!毫無用處罷了。我原也打算留在冷宮裡,終了餘生,可不過數月,額娘便被人下了毒,我卻束手無策,真是可悲。”
“哦?那上官皇後現下可安好?”
“已經無大礙了。有人替她解了毒。”
“誰?”
趙欽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