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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倒回到一個時辰前。
破曉時分,一輛馬車疾馳在通往烏柏縣的官道上。
滴答滴答的暴雨裡,依稀夾雜着馬車軸輪碾過碎石的聲響,像鈍刀刮着石闆。山巒浸泡在夜雨裡,四周是久已荒廢的田壟,山腳下的稀疏村莊仿佛融進夜色之中。
有人掀開車簾朝外張望,驚見遠處山巒間多了道道火光,如紅蛇盤踞在山巒之間。士兵們的火把,像是滴在暗藍色畫布上的一片醒目金墨。
月光映在那雙驚愕的瞳孔中。趙欽攥緊車簾的手指關節發白。
“那是益州軍的火把。”上官宏閉目倚在車内,淡淡道:“烏柏縣地處川雍交界處,此山之南,自然由你舅父我掌控。此地匪患猖獗,我隻身來此,依常理招來益州軍前來護衛,有什麼好稀奇的?”
山路崎岖,馬車颠簸不已,上官宏穩坐于内,閉目養神,語氣也淡淡帶着嘲諷,端的一副不慌不驚的氣派。
“剿匪哪裡需動用私兵逾千?倘若傳到朝廷去,豈不叫人抓了把柄——”
“慌什麼?”上官宏從容道:“早些年有無良鴉片販子私自在大山深處種植罂粟,村民大多在廠中作工為生,卻也因此成片成片染上毒瘾,直至今日,所剩村民已寥寥無幾。如今我派人封鎖整座山,所謂遮天蔽日瞞天過海,也不過如此。”
“瞞天過海?舅父莫非打算……”
馬車驟停,上官宏冷眼掃他一眼,自顧自掀簾踏入雨幕。趙欽踉跄跟上。山腳黑壓壓立着一大批披堅執銳的士兵,已将入山口圍了個水洩不通。暴雨裹着鐵鏽味撲鼻而來,混雜着火把散發出的桐油焦臭。
“您瘋了嗎?”趙欽已然駭住了,連傘也顧不得撐,一溜小跑跟過去,“就算是交界處,但烏柏縣名義上依舊隸屬雍州,您這般越境出兵,豈非故意挑起事端?”
上官宏忽然爆發一陣大笑:“我就是沖着姓沈的來的。”
“你可知沈穆現在何處?”他一指雨中山巒,“——多日前,有神秘人放出消息,說此地鴉片廠内發現有朝廷兵火局的工匠逃出,我料定皇帝會派飛影閣的人前來徹查。而此事牽扯到鴉片廠查封之事,沈穆當年銷毀鴉片,實則從中收了不少油水。他自知心虛,必會親自前來周旋。果然不出我所料,今日他中了耶律希的誘計,入了這烏柏山底礦洞,再想出來,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您果真與蠻子有了勾結……”
“放屁!什麼叫勾結?從頭到尾都是你舅父我在利用那群傻子!”
上官宏恨鐵不成鋼的瞪他一眼,拂袖轉身,招手示意一旁的軍兵上前。
“都準備妥當了嗎?”
“回禀侯爺,七處火藥已經埋好,隻待您一聲令下,随時可以引爆!”
趙欽悚然一驚,忍不住啊了一聲。
“隻是有一事棘手,今夜雨勢過大,若強行炸山開路,可能引發山洪,屆時整個烏柏山底都可能被洪水淹沒……”
“哦?那耶律希可曾離開烏柏山?”
“原本按計劃這會兒該撤走了,但不知為何,遲遲不見默軍的人出來。也許是裡面出了些意外……”
“那正合我意。那成了精的狐狸,在我益州的地盤上開礦造火藥,以為把配比捏在手裡就天下無敵,使派這個使派那個的妄想當老大真是搞笑,今夜老子就順道滅了他!”
趙欽下巴都快砸腳背上了,嘴巴開開合合半天蹦不出一個字。上官宏瞥他一眼,搖頭歎息。
“可惜了我上官家的好苗子,阿姐從小把你寵的像個三歲小孩,終究是廢了。”
他拍拍趙欽的臉頰,眼神裡有些微長輩的關懷,更多的卻是居高臨下的冷漠,仿佛是對一個懦弱無能的慫包的蔑視。他擡手示意士兵們把腿軟的趙欽架起來,一同登上了山頂制高點。
“今夜各方勢力都聚集于這烏柏山内,又有暴雨相助,天時地利人和,此等良機,萬萬不可錯失。今夜之後,上官家從此一步登天還是身敗名裂,就靠命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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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腳下火光沖天,山底礦洞裡卻晦明不辨。
沈穆指尖撫摸過畫冊上泛黃的輪廓,身後響起嘈雜的腳步聲,數十名默軍湧進鬥室,抽刀相對,将他圍困其中。
“不知将軍可有同感,有時你會偶然遇到素不相識的人,沒有任何交談,僅僅一眼,就突然對他發生了興趣。”
耶律希看着沈穆的身影,卻似乎不急不躁,悠悠聊起天來:“我曾經換了很多身份,其中與他關聯最深的是一位教坊後廚的小厮和看守書閣的老漢,我敢說知無不言,後來作為小厮的‘我’被人打死了,我又作為看門老漢眼看着他對着血肉模糊的屍體哭了一晚上……真是很有意思呢。”
沈穆皺眉看着他,實在弄不懂這種捉弄人的行徑有意思在哪裡。
“很遺憾,他的思維,觀念,都是我灌輸給他的。他幾乎是按着我的培育長大就好像一池蓮花,你看着他萌芽,開出花苞,悄無聲息的夜晚綻放,不可避免地正在走向凋零。這些記憶隻屬于我們兩個人,就像彼此相鄰的孤島,因為太過相似而永遠無法嵌合……不,不,你這種庸俗的是永遠不會懂的。”
沈穆依舊沒有做聲。耶律希自顧自搖了搖頭,繼續道:
“你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不管是自以為是的守衛邊疆,還是處理與他的隐晦感情,你根本就是在做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什麼西北大将軍,淪落到靠查抄鴉片販子的錢來補齊軍饷的地步,其實在朝廷上你早就被架空排擠在外了吧?把十幾年的年華虛度在荒沙大漠裡,其實你早就知道中原的内憂外患根本不是一己之力能夠扭轉的,這樣逆流而行,費勁力氣最終卻仍舊滞留于原地,其實很辛苦吧?這種徒勞的努力有什麼意義?我真是為将軍這種愚蠢行徑感到不值啊。”
耶律希微笑着,他雖然對遊說的天賦十分自信,卻也清楚沈穆這種一根筋的人完全沒可能被這種隻言片語所動搖,隻是單純想挖苦諷刺一下仇敵罷了。
“所以你隻能從這種離經叛道中獲得優越感嗎?”沈穆冷冷道:“如果所謂的意義就是讓所愛之人處于折磨煎熬裡,擁有這種惡心想法的人最好現在就去死好了。渾身上下散發着令人作嘔的氣息,想必閣下這座孤島上遍地都拉滿了大糞吧?”
耶律希臉色一變,冷聲道:“死到臨頭還嘴硬——殺了他!”
話音剛落,身後數十名默軍倏然抽刀出鞘,朝沈穆迎面劈來。
刀光乍現的刹那,沈穆猛地将桌案掀翻掄起,刀鋒刷啦啦劈在木闆上。案上古舊的宣紙洋洋灑灑飄了滿室,沈穆将紮成篩子的木桌一腳踹飛出去,怒道:“下次說話前先把嘴裡的屎涮幹淨!真夠惡心人的!”
怒氣化作無形的劍氣,幾乎要把室内所有東西震成粉末。數不清的銀刃劃破空氣,在桌案牆壁上留下淩亂的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