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如潮水起伏的聲音,自遠而來。那聲音仿佛是内心隐秘之處一層一層堆積的黑暗,終于有一天,破舊的門被打開,一道光線透進來,陳舊的回憶再次浮現。
沾了金粉的狼毫筆尖在宣紙上細細描繪,低垂的眼眸,含笑的嘴唇,樸素而安詳的面部輪廓逐漸浮現于紙上。
遙遠的聲音,如水波般蕩開。
“你也信這個?”
“隻是替親人畫的,明日是浴佛節。”
“有意義麼?”
“有人告訴我,綻放的蓮花代表清淨,不被煩惱和世俗所染,觀世音菩薩能讓人心中的蓮花永不枯萎。”那人一邊給毛筆蘸墨,一邊頭也不擡道:“可惜我和你一樣,并不相信這些。”
“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還有人給你說這些?”
“有啊,不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再次心照不宣的相聚于教坊□□的隔間。聊以慰藉的寒暄閑聊,并不知根知底的關切,有時數月隻得匆匆一見。不知來處,不知歸處,正如拂過樹梢的輕風,靜谧的氣息,在記憶裡留下極淺的的印記。
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究竟撫慰的是誰的心靈呢?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執迷于那些晦澀的東西,究竟是哪些愚蠢而悲哀的家夥在做這種事呢?
回憶仿佛懸在虛空之中的泡沫,在漆黑的水裡起伏。那樣寡淡的色彩,卻是他往日經年的時光之中難得的一點安慰。
“怎麼又來書庫?”
“……”
“啞巴了?”
“……”
“喂喂,有聽到我在說話嗎?”
“……跟弱智聊久了可是會變傻的。”
“你這家夥,說話跟刀子似的紮人。你爹娘呢?”
“他們都不要我了。”
“他們真該死。”
“……不準這麼說!”
回應的卻是充滿戾氣的笑聲,“喂,既然他們不要你,你也别再想念他們。所有抛棄你的、離開你的人,都讓他們見鬼去吧。”
“……誰要聽你的鬼話!假如有一天你離開我了,我也要讓你見鬼去嗎?”
“當然。畢竟,沒有誰會永遠相伴左右,人從生到死都是要一個人度過啊。”
“至少明天,你會來吧?”
“一定會的。”
“……謝謝你。”
“你讨厭他們嗎?”
“誰?”
“教坊裡的,所有逼你做那些你不願意的事情的人。”
“當然咯。但是又能怎麼樣。”
“如果你不樂意,那就用自己的力量,讓那些不好的東西都消失。既然這個世道不是自己死就是别人死,那就讓别人統統去死好了。明明做錯事的是他們,你又何必糾結苦苦承受呢?”
很多時候,很多話都是不經意間侵入腦海的。而不知不覺間,他竟也逐漸接受了這些歪曲的觀點。
“這個書是我無意間得到的,一般人可看不懂的。”
“很好懂啊,可能是我小時候背過藥典的緣故吧……”
“不止這些,想學左傳嗎?還有兵法,這都是中原人的東西,很有意思。”
“學這些有什麼用?”
“可以用這些方法教訓那些蠢豬。”
“你……為什麼教我這些?”
“看你投緣。”
“好久不見啊,又在等我?”
“少自作多情了,我在這裡曬月亮而已。”
“好啊,那我們一起曬月亮吧,據說可以長頭發呢……”
一切進展的都是那樣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有了一個知心朋友,又莫名其妙的失去了僅有的朋友。在一個尋常的等待見面的日子裡,忽然被告知,那個小厮悄無聲息的死了。因為辦事不力,打碎了客人的琉璃杯,被教坊的人亂棍打死了。
就像一棵草被拔掉一樣,就像一隻螞蟻被踩死一樣,就這麼死了。
那件事就像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就像一切禍患的導火索。在那之後,一個可怕的想法像野火一樣在他心底燃燒蔓延。壓抑已久的仇恨,仿佛燃到極緻的白熱,無聲無色,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裡逐漸膨脹。
他改變主意,答應了那老頭子的提議,開始把所有精力放在研制火藥上。有人在教坊外負責實施他的猜想,老頭子負責傳遞信息,聯絡兩端。那些日子其實非常單調難捱,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仇恨這把刀上,整個人都好像行屍走肉一般支撐着。
結果,結果?
結果到頭來告訴他,這些人都是假的,那些溫馨單純的回憶,隻是為了欺騙他而演的一場戲。
既然如此,這些年又在為什麼堅持?這樣苟活于世的日子究竟還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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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潮水撲面而來。
楚玉離已經沒有力氣了,眼前越來越模糊。他雙手抓着身後的鐵制圍欄,用力仰着頭,牙關緊咬着,嘴唇都咬破了,卻并不感覺到疼痛。腦中嗡嗡直響,巨大的情緒麻木了他的感官,他唯一能感覺到的隻有甜腥的血順着舌根沿着喉嚨往體内流。
身體仿佛被什麼東西往下拽,四肢軟了下來,後脊貼着鐵欄往下滑,一寸寸沉入冰冷的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