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
這個想法迸出的一瞬間,所有東西都不重要了。
那些朦胧美麗的經曆,用意不明的接觸,還有未說出口的話都在此刻顯得蒼白無力。
對方仍舊一步步逼近。
沒有任何猶豫。
梅負雪咬牙握緊劍鞘一斬——
早已疲軟的紅線卻不知為何堅硬如鐵,在劍氣砍過的瞬間竟迸射出火星。
電光火石間梅負雪餘光掃向四周。
那一劍餘波太大,方圓百裡本該花木蕭疏,生靈全無,但不知為何那坍塌的寶殿之下,隐隐閃爍着鎏金光芒,仿佛是有什麼東西即将破土而出。
心中頓時生出一股奇怪的微妙。
但來不及思考,手腕一緊,整個人頓時倒飛出去。
“你放開我……”
話未說完,突然察覺不對。
天色太暗了,暗得不正常,那一劍聲勢浩大,在場的所有人都看見了,自己一馬當先上了階,其他人緊随其後,算算時間,再不濟也該到地,但現在周圍連詭氣腐朽的氣息都消失了,仿佛方圓數裡都被關入了一個巨大的封閉鐵籠。
梅負雪蓦然一頓。
也正是這空當,紅線發力,腰間一股熟悉無比的力道傳來,那冰冷刺骨的溫度幾乎要穿透單薄的袍子,梅負雪艱難滾了下喉嚨,在這浸滿沉香的懷抱中瞬間失了力,佩劍掉在地上,時間在這一刻似乎變得十分緩慢。
後腦手扣上一隻手,無可抗拒将他摁在脖頸與肩窩的縫隙中,這該是個很有安全感的保護動作,蜃境中是如此,隔間内是如此,現在亦如此,似乎隻需要稍稍偏頭,隻能躲避一切煩心雜亂,沉浸在溫暖舒适中。
他揚起下颌,看見了坑洞中央的場景。
任無忌癱倒的身體上,不知是餘波還是反噬,胸口兩指餘寬的劍縫不斷擴大,成了黑洞洞的窟窿,向上看去,黑發劈頭蓋臉散落,遮住了大半面容,隻見那露出一半的唇角微微一動。
“……”
又失手了?
嘭。
先是脊背着地,兩人雙雙摔在了地面,脖頸後的小臂才是承重的關鍵,天旋地轉間梅負雪看見了坑洞外消失的來路,那不知何時出現的深重霧氣籠罩了整個坑洞,如同一道刻意而為的屏障,隔絕開了外界。
突兀一聲悶哼,似乎是在翻滾途中撞上了什麼東西,他忙不疊想要擡起頭,卻又在有所動作時被狠狠摁了回去。
沙石飛揚持續了少頃,若是尋常翻倒不該如此,這明顯是受到什麼沖擊的緣故,梅負雪在咳嗆幾聲後終于回過神來。
“喂,發生什麼……”
他手趕緊推住對方胸膛。
“别動。”
“……”
他忽然愣住了。
沙啞的音色闖入腦海,一股淺淡又不可忽視的鐵鏽味穿透交織纏繞的發絲,輕飄飄鑽進他的口鼻中。
耳邊喘息聲似乎越來越快,沉重帶點幹澀,艱難至極,對方似乎想要清掃喉嚨,極力壓抑住這種虛弱的疲憊,但在說完那句話後卻變本加厲的嚴重起來。
“咳……咳……”
霎時鐵鏽味一股腦沖了出來。
梅負雪面容遽變,再顧不得什麼“未知”“逃跑”,手肘慌忙地想要撐起身,卻又再發力時被鉗住。
“别動。”
還是那句話。
五指指腹摁在黑發之間,祁白川稍一用勁,梅負雪便從埋頭變成了稍揚。
兩人離得距離非常近,這一動作下來彼此蒼白的面容都毫無遮掩映入眼簾。
但祁白川并沒有看。
他隻是微微垂眼,額頭抵住對方額頭,鼻尖輕碰對方臉頰,整個人放松下來,喘息也不再遮掩,一聲聲都鑽進耳膜中,似乎是準備在最短的時間内恢複狀态,好再開始新的一戰。
太近了。
梅負雪失語一瞬,他能清晰地看到對方微阖顫抖的眼睫,還有因虛耗過度而毫無血色的雙唇。
那股鐵鏽味撲面而來,幾乎也要将他浸沒。
他動了動唇,卻是低聲質問:“你為何不同我說?”
“……”
祁白川終于在休憩中微睜雙眼,漆黑的眸子底下是不加掩飾的疲憊,他隻是靜靜看着,仿佛置之度外,那張脆弱的面容上也多了一絲強硬,雙唇緊閉,不肯開口。
但也正是這般什麼都攬在身上,什麼都閉口不言的态度,讓梅負雪一時有了從頭到尾都被戲耍的荒謬感。
“你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
“是孟家?還是葉家,亦或是更早?”
“……”
“你到底是如何幫我修複經脈的?”
“……”
“你現在這幅狀況是不是跟我有關?”
“……”
問題接踵而至,祁白川仍舊充耳不聞,隻是低垂着頭,但這次埋首的變成了他,梅負雪疾言令色,話還沒說完,就覺臉頰旁的觸感一滑,那張向來冷峻不言語表的面容,就這麼軟綿綿倒在自己肩頸上。
“……”
刹那間他的第一反應是把對方氣暈了。
“等一下。”梅負雪慌慌張張掰着那張臉,“你别倒,我錯了,我現在不問了,等你恢複我再問。”
“好。”
那張臉自發直回來了。
“……”
梅負雪難以置信的瞪大眼,然而對方就這麼當着他面毫無自知之明,理所當然地又抱了回來。
“……”
他沒來由忽然想起某個自己不告而别的夜晚,第二天就被對方摁在車裡逼問的場景。
現在裝傻充愣的對象調轉,一股詭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上湧,梅負雪磨了磨牙根,看到那張比自己還要憔悴微茫的面容後,硬是把滿腹怨氣咽下。
“你現在準備怎麼辦?”
梅負雪壓低聲音。
許是因為剛才那一下歪倒過于真實,他心有餘悸,現在雙手搭在對方腰間,以防不時之需。
“他必須死,與你無關。”
祁白川眼也不擡,指腹無意識摩挲着底下白淨的肌膚,思考時的小習慣在這時展現出來,即便身受重傷似乎也擋不住他殺人的欲念。
“為何?”
梅負雪皺起眉,小心扶着人看向坑洞中央。
方才牽動的唇角不是假象,浸沒在土裡的鮮血如同起死回生般倒流,心髒處的孔洞開始生根發芽,重新長出肉糜,這番場景過于匪夷所思,一具破爛的屍體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縫合,先是牽動五官,再是抽動的四肢,仿佛有人将全身的關節穿針引線,拼成了新的玩具。
“我們在八方陣口,”祁白川的手穿過發絲,撇去懷裡人眼尾處的沙土,他傾身向下,雙唇貼近耳邊,“他初入詭門走了捷徑,非自己修得,而是将他人詭氣化為己用,現在遇見同源詭氣,自然會實力大漲。”
同源詭氣?
風馳電掣間梅負雪幡然醒悟,陣外商榷的兩種可能有了模糊的指向。
“這裡既有同源詭氣,是不是就證明八方柱下出來過詭修?任無忌竊得的詭氣是那詭修身上的。”
“……”
祁白川忽然不說話了。
這一語似乎是道破了什麼東西,窗戶紙岌岌可危,在縫隙中窺得一點端倪。
少頃,他擡起手,掌心附在梅負雪的頭頂親昵揉了兩下,梅負雪不明所以,隻能看見對方眼底濃稠化不開的墨。
那眼神太複雜了,似乎飽含了很多情緒,但又無法言說。
祁白川隻是沉默了一瞬,然後道:“八方陣完整無損,無人能出。”
“……”
梅負雪愣住,下意識接道:“所以那詭修是從外面來的。”
“……”
“他現在在哪?”
“……”
“不知道。”
“……”
“但竊取詭氣的代價是成為原詭修的傀儡。”祁白川拉起人,梅負雪不明所以,隻看見對方另一手憑空一招——
那把瑰麗長劍重新顯現。
“若是不殺他,”耳邊傳來壓緊的聲線,“有人會查到這裡。”
“……”
“任無忌”已經站起身來,但行走還是不便的,每扭動一下關節,身體便發出咔吧聲響,仿佛真的經曆碎骨重生,可這種不自然在随着他不斷地扭動,已經漸漸趨于弱化,他正在兩人眼皮底下逐步變成一個正常人。
方才的對話在腦中不斷回響,千絲萬縷纏繞成結,真相呼之欲出,卻打破了他的猜測。
——裡面無人能夠出來。
可府邸從裡到外的痕迹如何解釋?
當真是外來詭修刻意而為?
八方陣無人能破,他禍水東引的目的豈不是白費功夫?
“……”
冥冥之中似乎是遺漏了什麼東西,但前方詭氣逼近,聲勢烜赫,不允許他過多細想。
梅負雪擡手招劍,手腕一轉,就在他剛握住劍鞘的時候,又被人攢住。
祁白川沒有看向他,隻是将人帶至身後,聲音卻是臨危不亂鎮定:“不必動手。”
梅負雪瞥向他手裡的劍,顯然是不太信任。
“……”
祁白川卻并不在意。
他照常攬下人,似乎是嫌棄多出來的劍礙事,左手越過梅負雪的胳膊,将那剛招出來的劍輕輕一敲,本命劍跟換了主一樣自己跑回神識中去了。
“……”
梅負雪眼睜睜看着對方毫不遮掩,甚至懶得遮掩的熟練作态,一時如鲠在喉。
他忍了一會兒,等到再次被充當花瓶挂飾抱在懷裡時,認真道:“你真的不多解釋兩句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