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徒年輕氣盛,又在宗門待了幾十載,自然進步神速,不可同日而語,對上普通内門弟子也是手到擒來,故我提議……”
他重重咳了兩下,擡起頭,眸子血絲遍布,“可否請首徒再入一次論道?”
“……”
此話一出,大殿一片嘩然。
衆人彼此互相對視,都看見了對方眼中的震驚。
這無異于拿着算盤往臉上砸。
兩次論道間隔時間不長,但對年輕弟子來說卻是一次彎道超車的好機會,對于天才更甚,二十年的時間足以拉開距離。
若祁白川真是詭修,那這二十年的時間對他來說不過是屈指一彈,欠缺的天資足以讓他原地踏步,隻消根據上屆派遣相應實力的弟子,與之糾葛,便能一舉拿下。
一切看似很簡單,其實不用大張旗鼓也早有人想到,但遲遲無人試探,是因為有一個重要的前提——
無人幹涉。
“……”
殷鶴歸艱難地直起腰,眼皮顫抖,幾乎是有些發狠地看着上方的沈無眠。
沈無眠眉頭一擰,拒絕之意再明顯不過,但還未出口,祁白川就動了身,居高臨下:
“如你所願。”
說罷清風微拂,不等任何人回應,身影就消失在了大殿。
……
再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梅負雪顫了下眼睫,眸中映出微弱的火光。
周圍暖融融的,舒适柔軟,被褥觸之可及,甚至于有些燥熱,他慢慢翻身,一隻腿探出溫柔,腳尖傳來冰冷的涼意。
思緒慢慢回歸,他看清了昏暗的卧房。
靜谧像蠟封的酒罐,甜膩的氣息絲絲縷縷鑽出縫隙,整間屋子都浸泡在了沉重的海底。
黑暗還在發酵,潛伏的野獸露出獠牙,涼意瞬間席卷全身。
沒有任何猶豫,梅負雪頭跳下床,奔向了就近熟悉的木櫃。
青年的軀殼要大上一圈,空間狹隘,衣擺被擠在了縫中,梅負雪手忙腳亂地拉扯,門不可避免發出擾人的噪音,聲音在寂靜的空間裡被放大數倍,幾乎是拔出衣袖的下一刻,外面就響起另類的開門聲。
野獸來了。
“……”
嘭!
櫃門卡進東西,身體頃刻陷入桎梏,梅負雪臉色白了白,黑暗中的力道奇大無比,他拼命掙紮,但無濟于事,那股力道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隻一瞬間,空間就失去防守。
吱呀——
野獸露出爪牙。
祁白川低低道:“是我,莫要怕。”
“……”
梅負雪松了力。
床頭的燭火太淺,光亮找不到這邊,兩人隔着半邊櫃門驚魂未定,像是回到了出陣時那錐心刺骨的話,天色日月無光。
祁白川忽然傾身,兩臂穿過後腰腿彎,他低頭時露出一截衣領,有些淩亂,似乎是風塵仆仆,梅負雪沒有再掙紮,身體一輕,幾步的距離,又回到了床上。
卧房空間不大,一個人就過于冷清了,梅負雪看了少頃,緩緩擡起胳膊。
這是個意味不明的讨要,祁白川揩去他汗濕的發縷,拇指停在顴骨,眸色愈深。
然後輕輕摩挲兩下,珍重一般,回抱了過去。
理所應當,又順理成章。
梅負雪深深淺淺呼吸着。
就這麼過了半晌,他才小聲道:“他們是不是為難你了。”
祁白川“嗯”了一聲,又道:“還好。”
“結果如何?”聲音模糊困倦。
“打一架。”祁白川說。
“什麼時候?”
“論道。”
梅負雪終于擡起頭:“論道?”
“……”
“你不是早就去過了嗎?”
“……”
“他們想試探你?”
“……”
祁白川揉着他的後腦,說:“常人無法兼顧兩修。”
“你是常人嗎?”
“可以是。”
“……”
梅負雪慢慢蹙起眉。
“仙門不乏天才,二十年足以晉升境界,”祁白川安慰道,“若我如他們猜想,這二十年來應當止步不前。”
“若你當年就隐藏實力……”
說至此,他忽然消音,然後陡轉話鋒:“其實沒有差别。”
“……”
梅負雪收緊胳膊,下巴磕在對方肩窩處:“他們隻想要一個光明正大且無人幹涉的動手機會。”
“嗯。”
“……”
之後一陣無言。
祁白川額頭低垂,換了姿勢,梅負雪感受着頭頂同樣堅硬溫柔的觸感,像個巨大的暖爐。
少年的身軀不該是這樣,至少靈力透支的不是,他應該手腳冰冷,渾身寒氣直冒,讓人一碰就退避三舍。
梅負雪胡亂摸索,摸到了對方丹田細微的波動。
“……”
床榻靜默悄然。
兩人就這麼安靜地抱着,呼吸輕飄飄都潑灑在對方臉頰,随着胸膛的起伏似乎有加重的趨勢,黑暗中某種東西無聲發酵,肌膚升起麻癢的戰栗。
梅負雪輕輕蹭了蹭。
這似乎打破平衡的鑰匙,冰川下的激流沖破水面,二人霎時天旋地轉。
後腦處的溫熱寸寸下移,下颌卡進一截指骨,頭被迫擡起,四目相對,這個姿勢實在是難受,支撐的手倏而一松,二人雙雙往下倒去。
視線中隻有天花闆的一角,脖頸發酸,梅負雪有些迷茫,但光亮被遮了大半,頭頂隽秀的面容也因為逆光而有些晦暗不明,祁白川壓下身,錯開鼻峰,呼息慢慢交融。
将觸未觸之際,梅負雪忽然出聲:“你早就知道了?”
“……”
上方動作明顯一頓,梅負雪又道:“氣運在減少。”
“……”
祁白川終于擡頭,那張臉面無表情,語調中的沙啞卻暴露了情緒:“是。”
“為何會這般模樣?”
“……”
梅負雪似乎沒有意識到這逐漸微妙的氣氛,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時期的執拗,固執達到頂點,追問不放。
“沈無眠在查。”
祁白川這樣說着,禁锢的力道卻愈發強硬。
“噢……”梅負雪有些惋惜。
他還想說什麼,後話還未出口,下颌就被兩指鉗住,他回正目光,被迫看見對方眼底濃濃的不善。
梅負雪茫然睜着眼。
“……”
也正是此時,兩人間傳來一陣細微的靈力波動。
動靜很小,梅負雪卻在刹那受了驚,手肘沒收住力,下意識往前一推,祁白川猝不及防之下踉跄着後退。
待他站穩回神,就見床榻上的人坐起身,雙臂抱腿,目光乖巧,臉上意猶未盡。
梅負雪說:“沈無眠給你傳音,你是不是要走了?”
“……”
祁白川一言不發,扶着桌案面色漸沉。
梅負雪眷戀道:“你要快點回來,我會想你的。”
“……”
“嘭”的一聲響,大門閉合,祁白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腳下一轉,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屋内。
“……”
卧房恢複寂靜。
窗棂簌簌作響,稀薄的風打在禁制,屋内屋外構成了兩方不同的天地。
梅負雪松開手,雙腳落在地上,他站起身,面上笑容消失,瞳孔在跳動的火光中慢慢縮小。
人走遠了。
大門處恍惚又出現了兩道身影,是弟子和祁白川,二人一左一右站在門前,手中靈光閃爍,被遮住的殘缺印記拼合在一起,湊成了完整的解咒術法。
吱呀——
他呼出一口氣。
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