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後再議。”
沈莊應喏,觀謝寰并無他話,就知是要他告退的意思,可他頓了頓,終究忍不住開口試探:“殿下當真認定了姜九娘麼,卑下的一招一式尚且是殿下指點的,卑下既能看出她步履無力、身子虧虛,絕不是長生久視之相,殿下豈能不曉……”
“聖人三子,譽王中庸,三皇子養在别宮,甚有您的堂叔渤海王,擁兵自重,虎視鷹瞵。殿下您、不能不為自己的以後打算,倘若姜九還似從前那般癡慕殿下,或還有說法,可梅花宮宴後,她态度大變,與她共事,恐生變數。”
他這一番話既是肺腑之言,亦有僭越之嫌,人人都說謝寰尊貴,秉鈞持軸無所不有,可有誰人想過——他母族無依,又無同胞相持,許多話,聖人不會也不好同他講,反是他們這些為人臣下的,受主恩惠,哪怕豁出一條性命,也必得盡己所能為主考量。
他這樣想着,心下堅定了幾分,壯着膽氣道:“殿下不如還是換個人選罷,世家中多少貴女……”
謝寰聽了,倒不動氣,因着就要安寝的緣故,他的長發隻用緞帶松松挽就,此刻因他不斷下筆的動作,發絲在火光裡輕微拂擺,間或掠過他的鼻背,他并不理會,筆下不斷,平聲靜氣道:“你說的很是。想來左右内率令典兵,掌宮禁,休說查一個女郎的底細。”
話到這,他偏過頭望向沈莊,彎了彎眼,筆尖一懸,一滴濃墨在賀歲折子的灑金箋上綻開,一如他眼中晦暗明滅的情緒。
“就是探一探孤的行蹤也不算難事?”
這話一出,沈莊登時驚出一身冷汗,他雙膝一軟,險要立不住,還是在旁伺候筆墨的小内使得了授意,扶住了他。
他這才醒過神來,伏地叩首,為自己辯白。
謝寰仍帶着笑:“沈率正勿怪,這實不是問罪,孤是當真……好奇。姜九娘性情變換你們覺得古怪,孤一反常态,倒行逆施,你們就不會暗自探究個中原因麼?”
沈莊顫聲道:“卑下不敢。殿下英明決斷,自有您的道理,何須他人置喙。”
謝寰搖了搖頭,拾起臂擱上的雲錦羅帕,細細揩過指尖墨汁,“你退下罷。明日姜九查案,你不必去了。”
“着人打探姜籍的下落即可。”
沈莊隻得告退,魂不守舍地出了小閣樓,雪花沾在他的面上,才凍得他清醒過來。
實則方才在樓内,二人都是心知肚明——謝寰可謂一語中的。
自從梅花宮宴前的一場蹴鞠會,謝寰無意間颠簸下馬,他的所作所為就一日比一日讓人捉摸不透。先是擇了一些與高惠妃肖似的女子入宮分寵,又命人小心監伺譽王,緊接着就在梅花宴上反其道而行之,避開時下幾位炙手可熱的魏王妃人選,選了無人問津的姜九娘。
領事的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誰不知道高惠妃入宮多年,聖眷單薄,手中所握實權尚是因她前朝遺孤的身份;而譽王一向庸碌,是個半石弓都拉不開的繡花枕頭;姜九娘雖有才名,但是父兄式微,常年扶病,同樣不是良配。
沒人知道謝寰究竟作何打算。
除了他自己。
風雪漸歇,零星幾粒雪粒子投身閣樓,發出令人牙酸的脆響,隻是還未沾身,就被臨窗的魚雁燈侵吞幹淨,火舌烈烈舔舐,謝寰想起那座重重圍困之下的孤城。
黑雲翻墨,饕風虐雪,一重重沖天火光,一陣陣紛飛箭羽,他和他最鐘愛的照夜白一同葬身在火海,火燼灰冷,他們的遺骸就被掩埋在皚皚雪色之中。
那樣的冷,那樣的痛,他不想再經曆一遍。
他支窗眺着太液池,池面煙霧籠罩,隻依稀看得出對岸的珠鏡殿滅了燈,他掩了窗,轉身繞回屏風後,路過中央的博古架,就見一盞精巧的九枝燈輪高高擱在架中,他用手一撥,時過多日,燈中燭火燃盡,唯有燈下串着瑪瑙、銀珠的流蘇不住擺動,時而靠近他的面頰,時而又遠遠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