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倒挂花果紋镂空的直棂門一敞開,先後進來二人,一位是身形高挑的年青郎君,一位是緊随其後的中年男子,俱都是步履匆匆,形容焦急。
郎君生就一雙清亮的鳳目,眉如橫墨,膚如白玉,仿佛是和姜聆月相呼應的,右眼眼尾有一粒小小的淚痣;中年男子身形短胖,圓臉上細汗涔涔,留一把短短的山羊胡,嘴角生着一對酒窩。
正是姜聆月的兄長與前去接應的阿耶!
她一眼看到自家阿兄面上散布着的數道血痕,以及他蓄着的一層薄薄青髯,整個人形容落拓,衣裳褴褛,怎生“可憐”二字就能了得。
竟似生生老了十歲!
她當下顧不得旁的,一把掀開羅帳,趿上繡花鞋就迎了上去,拉着阿兄一通打量,确認他沒有受其他外傷,才摟着他無聲哭了起來。
這是她重生以後,甚至是兩世以來少有的、當着外人的面哭泣。
不怪乎她作此反應,她的生母去得早,姜郢初為人父,忍着喪妻之痛,還要顧及朝堂,如何能夠時時顧全她,若不是姜燃玉一手照料她,直把她當作親女,粥飯一口一口喂着,湯藥一勺一勺哄着,她一旦發病他也不能安睡,看火煨粥,擦身喂藥,整夜整夜在狹小的腳榻上将就,十來歲的小郎君熬得眼圈青烏,少年老成。她未必活得到今日。
就連她第一次來葵水,弄到衣裙上,在學堂裡被人取笑,都是她阿兄第一個沖過來,打跑指指點點的頑劣兒郎,又紅着臉問了一起進學的姜含珮相關事宜,回家細心替她煮了湯藥、做了月事帶。
他就是這麼好的一個阿兄,她怎麼能不為他揪心。
姜燃玉原就是聽聞姜聆月撞見了刺客,受傷昏迷了,他從來把自家阿妹看得比命都緊張,得了這樣的噩耗,一顆心活似在烈油裡烹了千百道,實則父親姜郢來時路上多次勸他——太醫令已經悉心醫治過,并無大礙,他是待小鼋情形穩定才出府的,他仍是放不下心。
此情此景,他同樣覺得心裡發酸,閉上眼,掩住微微發紅的眼眶,就如兒時一般,一下一下拍撫着姜聆月的脊背。
這一幕在外人看來或許覺得異樣,畢竟大梁對于男女大防再是寬泛,成年的男女如此親昵的依偎在一處,又是相擁又是落淚,即便是兄妹,多少都讓人覺得不大合宜了,更何況這裡還有一個雁無書,她不僅是謝寰的得力部下,還身在密監朝事、掌百官幕帟供帳的左右内率,自是知道數不勝數的朝臣辛密。
譬如姜聆月與姜燃玉并非血親兄妹,姜聆月雖是自小長在雙親膝下的,姜燃玉卻是時隔八年,教姜郢從莊子接回來的。
那時姜郢的原配,應太師的外甥女應戚風過身多年,他一既無續弦又不納妾的鳏夫,突然抱回一個十來歲的小郎君,知情者無不議論紛紛。
有的說姜燃玉原是姜郢成婚前的奸生子;有的說是因姜燃玉命格罕異,能給體弱多病的姜聆月擋災。種種流言,都被姜郢一句“友人之子”擋了回去,從此他隻拿姜燃玉當作親子撫養,嚴令任何人提及他的身世,那時姜郢還在任工部堂官,兩個孩子的感情也一日勝過一日,自然少有人上趕着觸黴頭,時過境遷,這事就鮮有人知了。
若非謝寰要擇姜聆月為正妃,左右内率未必會将這些陳年舊事查得這般清楚。
雁無書思及此處,注視着這對兄妹的目光轉為複雜,想到那個總是似笑非笑問詢姜女郎近況的頂頭上司,額角突突地跳,向前邁了一步想要插話,忽聽到姜燃玉的寬慰之詞。
“小鼋不必太過憂心,其實無甚大事。隻是其中發生了些意外,芥藓之疾,不足挂齒。”
一面說,一面用女郎襟前的繡帕給她擦拭眼淚。
姜聆月不從,側身避開,自顧自拿繡帕拭淚,杏子色的絹緞遮住她大半張面容,隻餘一雙淚盈盈的柳葉眼斜着他,這就是一定要他說個所以然的意思了,姜郢最看不得女兒流淚,當即倒戈要姜燃玉坦白。
姜燃玉不得不從實招來:“初二我在鴻胪寺處理公案,好容易有了頭緒,一時投入,誤了散值的時辰,故讓幫閑的帶一份魚脍回來,不想幫閑的不僅帶回魚脍,還替我一名友人捎了信,信上說他眼下有一樁難事,正在城東灞橋,要我務必相幫。我那友人性子孤高,若不是急事,斷不會求人,我跑馬去了灞橋,然而橋上人來人往,日頭西斜,苦等不到他的蹤迹,疑心那幫閑傳錯了話。”
“正要回去,被城門的官兵攔下盤查,要我出示路引或者告身,我并不是遠行客,何來的路引?若不是出京辦差,官員幾不會貼身帶着告身……往日城門并不嚴查,想是近來萬國來朝,魚龍混雜,我報上家門,又以身上官服作保,要他們通融一二,然他們推說鳳凰钗失竊,朝廷對八方城門下了死令,如無憑證不可出入,可是我先才出門時還好端端的,再者鳳凰钗的案子經了我的手,我尚不知朝廷有此令,也就覺出官兵是在為難了。眼看就要宵禁,隻好在城外的邸店歇了一夜。”
雁無書略一思索,明白了其中關竅,嚴查城門抑或不假,但是姜燃玉官服加身,加之出身世家,等閑誰會為難他呢?除非故易為之。
姜燃玉繼續道:“翌日我換了身行頭,還要入城,那群官兵果真得了授意,旁人尚且能夠通融,唯獨對我死咬不放,我另尋了一人托他帶信,整日沒有音信,即知此法不效,必是有人決意要拉我下水。我這才兵行險着,與官兵争執起來,引得巡城的金吾衛注目,金吾衛為了校驗我的身份,将我扣押下來,幸得魏王殿下援手,得以脫身。”
姜聆月越聽眉頭皺得越緊,問道:“阿兄說的友人,莫不是姓孟?”
“是,新科探花孟寒宵,我與他在瓊林宴相識,他曾幫過我一回,因而有了交情。那封信件上的字迹與他的一緻,幫閑的稱那人是從揚州回京的,我是知道他探親一事的,處處都對得上,是以不疑有他。”姜燃玉談及此事,眉眼間盡是惑色,大抵是對友人産生了疑慮,不免有幾分失神。
姜聆月卻是冷哼一聲,“果然是他!虧他信誓旦旦,正顔厲色,端着一副正人君子的作派,實則道貌岸然,積習難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