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自先想起宋必姜強擠出的笑容總覺得哪裡不對。這不該是得知家人平安、沉冤得雪後的反應。
她心中疑慮更深,第二天便托了在公安司相熟的同僚,仔細打探了宋必姜案子的詳情。
回話很明确:“确實是好消息!主犯都抓了,她家裡人雖受了驚吓,但都沒大礙。就是她爹……當晚就沒了。财産也在追贓,總能拿回些東西安身立命。她家裡那邊亂糟糟的還沒理清,一時半會兒估計顧不上她這邊,讓她安心在平原等着就是。”
好消息,确實是好消息。可謝自先心中的疑惑更重了:既然如此,為什麼必姜看起來像是被抽走了魂,而非卸下了重擔?
幾日後,宋必姜按約去了公安司。登記信息,确認身份,聽官吏詳細說明案情進展和後續财産處理流程。
冗長的文書中,她捕捉到幾個關鍵:母親和姐妹們暫時無虞,隻是心力交瘁;家中被劫掠的财物正在追索清點,日後總能歸還一部分,至少能在平原縣置辦個小産業,讓她們有個落腳處。
官吏還特意轉達了宋母的關切:“她十分挂念你,說你一個人在外,不知吃了多少苦,她們憂心得很。”
聽到這句,宋必姜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在黃姐家,她後來吃得規律,睡得安穩,氣色紅潤了不少,甚至都長胖了。
而眼前官吏口中描述的家人——“心力交瘁”、“憂心得很”——與母親她們素來養尊處優的形象重疊,不難想象她們此刻的憔悴與狼狽。也難怪,經曆了那樣的變故。
随後,在公安司安排的一間靜室裡,她終于隔着桌子,見到了匆匆趕來的母親和一位姐姐。
母親的眼角添了深刻的紋路,鬓邊多了刺眼的白霜,姐姐的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靈動,隻剩下疲憊和驚魂未定的倉惶。
關切的話語、劫後餘生的慶幸、對父親之死的悲戚(這悲戚在宋必姜心中卻激不起太大波瀾)交織在一起。談話是克制的,帶着劫難後的疏離和小心翼翼的試探。
當母親哽咽着說:“……等這邊事了,财産追回些,我們就來接你回家……”時,宋必姜的心猛地一沉。
家?
談話結束,宋必姜送走母親和姐姐,獨自站在公安司略顯冷清的回廊下。午後的陽光斜斜照進來,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她感到一陣虛脫般的疲憊,不是身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緊繃的弦驟然松弛後的空茫。
就在這時,她看見了那個身影。
謝自先就站在廊外的陽光裡,背靠着院牆,百無聊賴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她沒有催促,沒有詢問,隻是安靜地等在那裡,像一座熟悉而可靠的山丘。
看到宋必姜出來,臉上綻開一個毫無陰霾的、大大的笑容,快步迎了上來:“完事了?走,回家!黃姐說今天蒸了榆錢飯!”
如果沒有這場飛來橫禍,她這一生,恐怕永遠不會認識黃姐,更不會認識眼前這個仿佛從市井煙火裡直接蹦出來的謝自先。
一個是高門大戶裡循規蹈矩的閨秀,一個是泥濘裡摸爬滾打、掙紮求生的流浪兒。她們的人生軌迹本該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誰能想到呢?僅僅一個月,僅僅一個月的光陰。
在黃姐那個飄着飯菜香的小院裡,在共同為“影械”故事絞盡腦汁的午後,在分享一碗熱湯、一個烤土豆的尋常時刻裡,這個叫謝自先的人,連同這片接納了她的土地,竟然已經在她心裡紮根得如此之深,深到足以讓她對那個“家”産生如此強烈的抗拒。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這片陌生的平原,這個小小的院子,眼前這個鮮活的人,早已織成了一張溫柔而堅韌的網。
她不想掙脫了,她貪戀這張網裡的溫暖與自在。
宋必姜終于徹底明白了自己之前的恐慌和此刻的釋然從何而來,那是一種逃離樊籠後的認知。
前在那個“家”裡是什麼感受呢?
就像被硬塞進一間狹小、擁擠、空氣污濁的鬥室。無數的人在裡面推搡着、擠壓着,争奪着那點可憐的氧氣。她必須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蜷縮着,才能勉強不被踩踏。
每一次呼吸都帶着壓抑的窒息感,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無處宣洩的煩躁。她不是沒有想過沖出去,跑到廣闊天地間自由地奔跑、呐喊、大口呼吸。
可她不敢。她所能做的最大反抗,也不過是在那個困住她的角落裡,用盡全身力氣,朝着那堵牆壁狠狠踹上幾腳,換來片刻的喘息和更深的絕望。
而現在……她沖出來了。雖然是被命運粗暴地扔出來的。但平原縣的風,帶着泥土和青草的氣息,灌滿了她的肺腑。
宋必姜再也克制不住,眼眶瞬間滾燙濕潤。她向來不愛哭,可此刻,滾燙的淚水卻洶湧而出,模糊了眼前謝自先那燦爛的笑臉。
“我……不想……去。”她哽咽着,聲音破碎,卻帶着一種奇異的堅定。
謝自先慌了神,“啊?不想吃榆錢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