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不賭還能怎麼辦?拿這一筆錢,夠在鳳凰區做什麼營生?”
“……不管怎麼說,你還是該小心點,把這筆錢趁早還上。免得涅槃幫來抓人,把你送去隔壁的診所做成‘商品’。”
“……”哈斯塔遊動的袍擺驟然靜止。
隔着一間診療室、兩扇房門,手術室内也終于有了動靜:“讓我看看……哦,好極了。”
*
手術室内。
小瓦倫渾身脫力地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驚恐地看着和善溫柔的醫生為他打完麻藥,驟然咧開一個毫無善意的笑:
“三萬五千點……三萬五千點!替你叫一輛的士,就花了這麼多錢。”
醫生維持着那大到誇張的笑容,彎下腰,像個等身的小醜惡作劇盒子:“你就沒想過?H.J窮成那樣,哪來的錢替你付手術費?”
“迷疊區都是黑醫,誰會這麼有良心,替你們這種沒身份、沒背景的人低價做手術,還自掏腰包叫的士去接?”
醫生的雙手撐在手術台兩側:“一個小時前,尼森去孤兒院見H.J了,是不是?想把你轉進他的孤兒院。你覺得他為什麼對你這麼感興趣,積極到甯可深夜出門,也要趕在我前面接走你?”
這個世界是殘酷的,病态的。
健全的孩子會因容貌、器官被觊觎;殘疾的孩子也會因為畸形罕見,而被癖好特殊的客人看中。
即便身處孤兒院,鮮少出門,小瓦倫也聽聞過關于“富豪私藏人體标本”、“遊輪驚現畸形人表演”的新聞。
而看着雷蒙德醫生為手術刀消毒,他幾乎能敲定前一項猜測:
有人通過某種渠道看過他的樣貌,并花了大價錢雇人“代為收集”,于是尼森、雷蒙德醫生同時向名不見經傳的孤兒院伸去橄榄枝……
問題是,院長——或者說現在的院長,是否知道這件事?
從小到大的見聞令小瓦倫天生悲觀,常以最壞的情況揣測他人,甚少懷抱希望。
但此時此刻,他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面對着向他拿起手術刀的雷蒙德醫生,求生的欲望催使他在内心絕望而瘋狂地祈禱、希冀一件事:
新院長不知道雷蒙德醫生有問題,新院長會來救他!
‘救……’
他竭力大喊,但實際上,隻是令自己的呼吸略微加重了一點。
銀亮的手術刀抵上他的胸膛,令他仿佛幻感到了金屬的涼意,而後重重——
[Mgah……]
一種古怪的呓語驟然響起,像是雨後細腳伶仃的蜘蛛群,順着手術室的每一條縫隙,一路爬進室内。
小瓦倫感受不到自己身體的變化,但能看見雷蒙德醫生從動作到神态整個凝固住,像被美杜莎瞥視後的人形蠟像。
“嘭!”
手術室大門被猛然轟開。
*
哈斯塔卷着剛從街上臨時“借”來的重型電磁槍趕入室内,一槍托掄開僵直的人形蠟像,想将小瓦倫卷起再找别的醫生,卻仍舊晚了一步。
劇烈的咳嗽、幹嘔、抽氣,伴随着腥臭的爛瘤肺髒湧出小瓦倫的嘴。
血液在短短數秒中浸透小瓦倫的衣服,那薩克斯聲似乎又在逼近。
‘救……我……’
瀕死時刻,小瓦倫晦暗的眼睛反倒被求生欲點亮,亮得像兩團封存着火焰的紅寶石。
他艱難地向哈斯塔做着口型:‘……我可以為您做任何事。’
*任何事?*
那道古怪的聲音又開始在耳邊祟語。
哈斯塔置若罔聞,隻在數秒内迅速排了一下時間線:
就現在的情況看,他要想救下小瓦倫的命,就必須在不到半小時内:解決尼森、跨越鳳凰區、在迷疊區臨時找到一個靠譜的黑醫,并且勸服他低價為小瓦倫做手術——還不能利用精神污染摧毀黑醫的神志,以免手術失敗。
如果他像現實裡那樣力速全能,倒是可以生死時速一下。但在這玩家等級僅為1的遊戲序章裡?不可能。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任務的提示欄上:殊途同歸……
一個送孤兒去就醫的任務,為什麼要取這麼個名字?
因為策劃想告訴玩家:不論你怎麼做,去不去紅燈區找樂子,小瓦倫的結局就是這樣。
他是“注定墜落”,他是“殊途同歸”。
不允許玩家扭轉的主線劇情,已經書寫下了這個人的生死。他的誕生和死亡,就是為了增添故事的悲壯色彩、激起主角的情緒和覺醒。
總有些人,是全能的玩家在劇情裡救不回來的。
你盡可以重開無數次,找出最短的路線,練出最快的殺敵速度,但你永遠、永遠,都無法避免他的死亡,因為劇本已經替他寫好了謝幕的注腳。
黑白的序幕頁開始浮現,遊戲場景跟着時停。
——但作為本該跟着遊戲場景一道時停,隻能無可奈何地看着死亡CG的玩家。哈斯塔卻在此時忽然動了。
他極其違背代碼設定、絲毫不講科學原理地在過場CG中緩緩彎腰,俯身看向剛剛斷氣的小瓦倫:
“我做下過許諾。”
他從不違背許諾。
“你說你想活着。”
做任何事都可以。
他無形的手掌——或是觸須——或是肢體的任何一部分,緩慢地搭上小瓦倫的胸口,污穢而黏稠的污染噴薄而出!
【滋!檢……滋滋……】
遊戲的字幕遽然間閃成一團馬賽克,清晰真實的場景模糊清晰了幾個來回。
遊戲系統開始尖嘯着報錯,而哈斯塔肢體下的那具尚未腦死亡的身體,在一動不動良久後,于某一瞬,驟然恢複了重重的心跳!
乒。乒。
乒乒。乒乒。
遲緩的心跳逐漸連接成片,哈斯塔依舊沒有收回肢體。
就在今天白天,他才進行過數次“轉化”。
那些試圖擊斃他的背叛者在龐雜稠密的精神污染下,隻被扭曲成了毫無自我意識、不成體型的蠕動肉塊,而他發自本能地知道,他的“轉化”不該僅僅如此。
*沒錯……你能做到的遠超這些,你還太弱小了哈斯塔,你本不該這麼弱小。*
那聲音像是在歎息,在哀歌:
*變強吧,哈斯塔,再次踏上進化的旅途吧……那才是你該追逐的意義。*
*留下來……哈斯塔。這個世界能夠幫助你覺醒。*
——要不是在現實世界也聽過這聲音逼逼賴賴,綠朱草還提到過“返祖覺醒”,哈斯塔都要懷疑這玩意兒是不是公司試圖提高玩家留存率的無恥手段了。
出于對承諾的重視,他摒棄掉絮叨的雜音,專注地推動小瓦倫逐漸從雖然複生、但毫無自我意識的蠕動肉塊,進一步向更高一階轉化成型:
腥臭的髒污褪去了,小瓦倫重新有了頭顱身體。
長而及背的發絲無風漂浮,呈現出星雲般的缥缈質感。
這具全新的軀殼高大壯實,非但與“病弱”毫不相幹,甚至也遠遠脫離了人類的極限體量。
那些過度遒勁、幾乎如獸的肌肉上覆蓋着白色霜潔的中長茸毛,巨大的樹型犄角頂開濃密長發,與他新身軀的體量恰好相配。
雪花與雲霧悄然凝結,在這個秋季的夜晚,毫無緣由地出現在手術室中,環繞在小瓦倫的身邊。
風輕輕吹過他的臉頰,溫柔而緘默地将他喚醒。
“……”小瓦倫緩緩睜開閃耀如星的紅色雙眼,看見哈斯塔舉起的銀托盤中倒映出的面容:
“——嗚啊唔唔唔!!”
哈斯塔一把将小瓦倫噴發出的尖叫和飓風捂回嘴裡:
“安靜。你說的隻要活着,怎麼都可以。”
沒人能在被變怪物後快速冷靜、接受“不是你說的隻要活着就可以嘛”的接受,但小瓦倫幾乎在哈斯塔低聲勒令後,就條件反射地閉上了嘴。
倒不是出于對新院長的忌憚,也不是出于對怪物的恐懼,而是另一種更加微妙……哈斯塔從未感受過的奇妙聯系。
這聯系讓哈斯塔感到小瓦倫與自己出奇地親近,以至于他忽然想給隻有綽号的小瓦倫取一個新的名字:
“伊塔庫亞。”
“什麼?”小病鬼·現毛怪盯視銀托盤,表情痛苦,顯然還是很難接受自己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比以前更加怪物的現實。
“伊塔庫亞,一個新名字。”
哈斯塔從不會因為自己的行為不受歡迎而傷心,主打一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超強心态:
“你說你的父母沒給你取過名字,也沒上過戶口——我想收養你,‘小病鬼’。伊塔庫亞,是我想給你取的新名字。”
“……?”小瓦倫——不,是伊塔庫亞的眼睛緩緩睜大,茫然、不敢置信和驚喜依次劃過他的眼睛——現在他的眼睛也不再黯淡渾濁了,耀眼得像夜空中的紅色星辰,晚上出門不戴墨鏡絕對能随機吓死一個幸運的過路行人,“您想……收養……我?”
哈斯塔:“是的。”
再次強調:哈斯塔并不懂得人類情感,他的考量十分現實:
孤兒成年後就會離開孤兒院,自動脫離固定資産的名單。但養父子就不一樣了——一日為父,終身為父。
他怎麼可能允許自己花了大力氣改造好的固定資産長翅膀飛走!
這和煮熟的鴨子跑了、辛苦養的大白菜被豬拱了有什麼區别?
哈斯塔承諾:“我會盡量盡到為人父親的責任。”
現在的伊塔庫亞,一看就很好養,皮糙肉厚,身體結實……應該不會像綠朱草送他的那些小花小草小兔子一樣脆弱。
伊塔庫亞哪猜得到哈斯塔的内心想法,原本因樣貌而産生的苦痛、對自己未來将遭受更多惡意與排斥的無措和恐懼,瞬間被驚喜覆蓋:“我……好!”
從前他還有點人樣時,都沒能讓任何一對上孤兒院看孩子的夫婦願意領養、甚至是正眼看他。
而現在,當他近乎對自己的未來絕望時,他卻被領養了?
而且還是一位強大的養父!
伊塔庫亞完全忽略了哈斯塔的種種異常之處、堪稱邪惡的改造手段。
對于就連活着都要拼盡全力掙紮,聲嘶力竭向神明祈求的他來說,任何事都是遙遠而虛無的,唯有生存,才是最實際、橫攔在眼前的東西,而哈斯塔替他掃平了這條生路上的最大障礙。
遊戲系統叮咚響了一聲,終于不再放送滋滋的雜音和馬賽克。
任務提示從左下角浮起:
【任務:殊途同歸(已完成)】
【任務獎勵:搖籃教的殘損日志×1】
哈斯塔:“……?”
搖籃教的殘損日志?這什麼任務獎勵,這破遊戲還記不記得自己“經營建築”的主定位?
哈斯塔毫無興趣地将席夢思教(搖籃教:……)的殘損日志塞進黃袍裡,看了一圈到處都是可交互物品的房間:
事已至此,先掃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