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言言一頓,低頭,看着自己随身帶的卡。
卡上貼的紙張已經泛卷,顯然借閱記錄極多。因為被室友看不起排擠霸淩,這一周裡他除了打工上課,就是泡在圖書館裡拼命看書學習。
但是沒用。
呆在圖書館的時間越長,他就越中了毒般去看論壇裡的帖子。看他室友口中“平常人”的生活,看到紙醉金迷、肆意妄為,他的心仿佛溢滿毒汁,恨不得讓這些有錢人都去死。
隻有在看到路池相關的帖子時,能有一兩秒的喘息。顧言言加了很多群,裡面那些少爺小姐都對路池追捧至極,他心裡酸酸的,但也覺得正常。
路池這樣漂亮,值得被追捧。
顧言言擡頭,笑得有些勉強:“是很大,我在裡面看了很多書。”
路池和他對視,淺褐色的眼瞳被霓虹一照,美麗清透,仿佛能看穿一切。
顧言言下意識攥緊手,卻聽見浮光掠影中,男人很平淡地說:“從方山村考到A大很不容易,我看過你的檔案,你是十年來那裡唯一考出來的學生。村委會因為你被政府表彰,雖然隻有兩萬獎金,但你奶奶還上了報紙,笑得很可愛。”
顧言言是A大挑出來宣傳的勵志案例之一。隻是在那些鄙夷他的人口中,這反而變成了嘲笑的證據。
顧言言一愣,幾乎太久沒有聽見誇贊,下意識就反駁:“其實也沒什麼,A大卧虎藏龍,比我優秀的人有太多,而且有什麼用呢,再優秀都比不過那些有錢人......”
路池沒有打斷,安靜聽顧言言語無倫次地講完。
夜風吹過,他身上的香氣随風浮動。他的面容,目光,聲音,也像風一樣淡而輕。
他歪頭看着他,笑着挑眉:“那考上A大的時候,你是不是很驕傲?”
“......”
顧言言忽然沉默。
路池沒有問他是不是很辛苦,隻是問他是不是很驕傲。
就好像路池也曾有過那樣的時光。
貧窮的,拮據的,不太體面的時光。
咬着一口氣,拼着一口氣,眼睛緊緊盯住前方唯一的目标,為此付出時間、精力、努力。然後在達成的那瞬間,所有為此流下的眼淚和汗水,都成為了幸福的點綴。
因為辛苦,所以驕傲。
顧言言攥緊手,半晌,很輕地說:“......是,我很驕傲。”
他很驕傲。
在那樣一個落後的地方,父母早亡,爺爺奶奶的年紀已經大到連照顧自己也困難。顧言言很小開始就學着自己做飯上學,鎮上老師連英語都帶口音,他看見過他們刷手機,短視頻裡一切都很光鮮亮麗,是他從沒見過的風景。
顧言言窮怕了,拼命讀書,夢裡都是去大城市找到舅舅,過上風光的人生。高考查分那天,他想的是如果這輩子考不出這個窮地方,那他不如找條河去死。
好在他做到了。
臨走那天,奶奶拿着行李要送他去上學,顧言言嫌惡地将人推開,又将那兩萬塊全部扔給她,用方言不耐煩說:“以後我不會再回來,你們拿着錢自己過。最多一年,我會定時給你們打錢過來。”
“記住,千萬不要來找我,我不想被别人看不起。”
他沒看他們的神情,迫不及待坐上班車,一路離開這個生養他的地方,隻覺得人生将由自己親手改寫,開心得要死。
顧言言有些出神,恍惚地想,那時候的自己是怎樣的?
好像是意氣風發,得意驕傲的。
顧言言聽見路池的聲音,裹挾在涼爽夜風裡,不帶任何情緒。
“你的驕傲,是命運握在自己手中時的欣喜。”
讀書能改變命運嗎?顧言言一開始堅信,後來懷疑,最後推翻。
被貧窮包裹的人一無所有,當他錯覺命運這東西能靠自己的努力改變時,他的意氣風發無需言語,舉手投足間滿是底氣。
而現在,他看着路池,發梢有股劣質染發劑的濃重香精味,清秀的臉上化着粉底眼影,因為被命運擡手輕輕戲弄,眉眼充斥着自卑與不甘。
說實話,看起來蠻猙獰,像隻快瘋了的流浪狗。
路池擡手,不忍直視地拍了下他的發梢,看見少年瞬間緊張攥住的手。
路池笑了下,片刻,說:“顧言言,要一直記住驕傲的感覺。”
記住孤立無援時,支撐自己向前走的感覺。
路池從來不當任何人的救命稻草,但當經過這些角色的人生,站在他們各有岔道的路口,他總會忍不住想起曾經支撐過自己的東西。
第一次被退回福利院,迷路時偷偷在路邊哭得要死要活,院長媽媽找來,蹲下身沉默遞來的一個甜筒。
去西餐廳彈鋼琴賺學費,按着想占便宜的男客人痛打一頓,被逼着道歉時,餐廳女經理毫不退讓的維護。
被黑粉人肉出身世、大肆網暴,曾經的老師同學一個接一個生疏開直播,一本正經講他有多優秀努力。粉絲在下面哭,梗着脖子叫“就是!我哥哥那麼好,一群死了爹的賤人,憑什麼罵他!”
路池的完整人格來源于這些瑣碎的,溫暖的,源源不斷的愛。但他是被抛棄的棄嬰,沒有天生的家人,所以也貪戀這些溫暖,所以對強烈到扭曲的愛意格外寬容。
甚至隐約期待。
路池隐約清楚,自己似乎有點病态。他拼命做到最好,處處争搶優秀,身體的傷口越多,路池越有種滿足,他很想向所有喜歡他的人證明,他可以。
強大溫柔,堅不可摧,無所不能。
他都能做到。
所以此刻,路池也隻是挑眉,漫不經心伸手,輕輕拍了拍站在人生路口的主角受,告訴他,往前走。
——前方大道平坦,摔了還能爬起。身後小徑陡峭,摔了就是萬丈深淵。
夜色中,顧言言仿佛被當頭砸了一棒,怔然地看着路池。
對方似乎有點累,懶洋洋往後靠在台階上,長長的腿散漫晃着,老佛爺般揮手開口:“行了,你進去吧,我等個人。”
他等的是誰,顧言言知道。
那人的地位有多高,顧言言也知道。
但此刻,他好似自昏沉夢中完全清醒,曾經的勇氣與沖動又重新回到這具身體,他攥緊拳,忽然伸手,猛地将毫無防備的路池攬過來,一把抱在懷中,讓對方緊緊靠在自己單薄卻堅定的肩上。
少年手在抖,身體也有點抖。
但聲音很堅定,大聲道:“老師,我喜歡你!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當你私下的提款機,我會努力賺錢,讓你過上好日子!”
路池歪頭愣住,發出唐老鴨一樣嘎的一聲:“啊?”
與此同時,發動機轟鳴聲瞬息停止。
黑暗中,英俊高大的青年終于抵達會所後門,不緊不慢走到二人面前。
他垂眸,腳下影子黑霧般籠罩住“親密相擁”的二人,臉上神色很淡,居高臨下看着他們,像隻即将索命的冤鬼。
路池對上那雙漆黑瞳仁,一頓,立刻轉頭,非常好心地建議顧言言:“回家吧孩子。”
“回家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