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剛才你們回來的時候,我瞧見随從裡多了兩個眼生的。”紅袖輕聲道,“身體強壯,是頂好的後生,我問了宿雨,宿雨說是二皇子帶來的。”
宿雨是長風的副手,長風出了門,府裡的護衛就由他負責。
沈穆揉了揉太陽穴:“都由他,不用管,另外多添置兩份我們府上的衣服送過去,别讓人多話。”
應該是從影宮帶出來的——這些日子顧晦總出門,沈穆不用猜都知道他是去了哪裡。
但是——
沈穆不約束顧晦的行動,但不代表他看見顧晦滾了一身傷回來不追究。
“長風現在應是快到梓桑了吧?”
紅袖這才想起長風遞回來的消息:“公子,長風他們今日午後就已經到了,還說……”
沈穆按着隐隐作痛的心口看過去。
紅袖看了一眼外面,沒有人,這才說道:“說是還有另一批人也在查堤壩坍塌之事。”
沈穆沒說話,擰着眉頭想事,紅袖看不過眼,這件事本就與自家公子無關,那位華大人莫名其妙敲開府裡的門丢下個不明不白的東西,香芸母女又找上門來哭哭啼啼央着公子救人……
不是說要公子不去做好事,但怎麼都好,公子的身體是第一位的,他又實在虛弱,精神頭本來就差,為着這件事熬壞了身子,得不償失。
所以紅袖再怎麼同情、照顧香芸母女都好,她看到沈穆這樣的虛弱模樣,難免遷怒。
“我們盡力就好,”沈穆低着頭用力揉了一下心口,長發随着他的動作飄蕩在胸前,明麗的容貌帶着三四分病氣,但仍舊绮麗溫潤,看得人可憐可愛,“叫長風小心行事,實在查不到東西就跑,别受傷。”
紅袖吹涼了一勺粥,沈穆勉強吃下,忍了忍,終是難受得緊,擡手說不要了。
紅袖看了眼還剩半碗的粥,勸道:“公子,還是多吃兩口吧?您這樣可不行啊!”
011也攀着沈穆的手臂喵了兩聲。
沈穆很是疲倦:“不了,你拿走吧,我實在吃不下。”
紅袖還要再勸,就聽見外頭刻意弄出來的腳步聲,她又看了眼沈穆的臉色,似帶縱容,便揚聲道:“外邊怎麼了?”
“老師……”顧晦小心翼翼地蹭進來,手裡端着一小碟醬菜,“不如嘗嘗這個?”
沈穆倚在枕上,眉眼一挑,眼尾的淚痣生動起來,在昏黃的燭光下,讓人心神一晃。
顧晦愣了一下,清清嗓子,說:“這是城西劉老爺子做的醬菜,味道很好,老師病着沒胃口,用這個配點粥,或許會好些。”
顧晦剛上完藥,可能是回來比較着急,出了一點汗,渾身被熱氣蒸得滿是藥香,眼睛不知道怎麼回事,濕漉漉的盯着人瞧。
最要緊的是,從領口處,還能看見包紮的白色布條。
沈穆眼神一軟,看見這樣的顧晦,什麼氣都消了。
原也不怪他,不過是心疼這孩子愣,白挨了一頓打。
紅袖一看沈穆的神情就知道他沒有真的對顧晦生氣,便眼神示意顧晦上前來,用勺子挑了一些醬菜,和着粥讓沈穆嘗嘗看。
沈穆垂眸喝下了一口粥,又配了微酸,還有一點辣味的醬菜。這醬菜味道确實很不錯,引得人胃口大開,但他腸胃不是很好,醬菜到底是有點刺激腸胃的,所以也沒有多吃,把這小半碗粥喝了便罷。
紅袖收拾了碗筷出了門,順手撈走了心不甘情不願并不想走的小貓,留給師生倆說話的空間。
顧晦解了衣服,讓沈穆仔仔細細地看了背上的傷。
“沒傷到骨頭,但皮肉之苦肯定是要老實挨着了,”沈穆蹙着眉讓他把衣服穿好,“平日裡看你聰明,又不肯吃虧,是個機靈的孩子。現在看來,是我放心放早了。”
顧晦低着頭挨訓,沈穆突然擡指捏着他的下巴,晃了晃。
顧晦不太适應這樣的姿勢,拳頭下意識的握住,但是看到沈穆一向溫潤的眼睛裡似帶着薄怒,又心甘情願的松開。
“到底是哪個混賬把你教得這般老實?知道要挨打了還送上門去?”沈穆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你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不就好了?我就不信影宮的人能把麻煩找到我身上來。”
顧晦微微瞪大了眼,急急道:“老師你不知道影宮之人的手段,要是我這般說了,他們必定會……”
“為難我?”
沈穆松開手用力揉揉顧晦的頭,輕嗤道:“自我回京以來,你看我過過什麼安生日子嗎?”
011蹲坐在竈台上,聞言丢下啃了一半的魚:“穆穆~這是不是叫‘虱子多了不怕咬’?”
沈穆:“……話是這麼說沒錯,明日叫紅袖不給你魚吃!”
011慘叫:“喵——!”
啊……啊?還能這樣?
顧晦有點呆。
沈穆又揉了一把顧晦的腦袋,說:“大人的事自有大人去管,小孩子就做小孩子該做的事就好。”
顧晦聽到這話有點不服氣,但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心中升起。
大人,小孩。
他好像從來就沒有過小孩的待遇。
顧晦低下頭不自覺抓着沈穆的衣袖,心說沈穆這個人真是奇怪。
隻有沈穆才會把他當作小孩。
顧晦有點小高興的樣子,偷瞟一眼沈穆,看他沒有生氣,就大着膽子去抓沈穆的手。
沈穆訓人完全是心裡挂念所以撐着口氣,這會兒該說的也說過了,想必這小子不會再犯,心神一松,身體各處的酸痛疲乏就齊齊湧了上來,眼睛也因為困倦半眯着,要不是常年胃病習慣了吃過東西後要坐一會兒再躺下,他早睡着了。
還有就是,沈穆仍在想着華榕的那些話。
華榕被蘭生激了一下,破口說出很多東西。
華榕是受人指使下,才把賬本送過來的。
章煥說得也沒錯,華榕自己也并不想活。
沈穆心思敏感,他仔細看過香芸送來的賬本以及華榕送來的那一本賬本,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倒不是說賬本上的内容有多勁爆,而是裡面的邏輯、條理、字迹,甚或說是字體的大小,都十分有序、一緻。
尤其是字體的大小,最讓他記住的是,連字的筆鋒傾斜角度,都是一樣的。
華榕入獄多日,衣衫仍是整潔幹淨的,與其他的犯人大不相同。
再結合他的過往,沈穆暗暗歎氣,這人很偏執,偏執到了一個極其誇張的地步。
而且他還有潔癖,不僅是外在的愛幹淨,更是嚴重的精神潔癖。
所以他早就想死了,他忍受不了現在的自己——看他那些因為時常翻看的賬本就知道了。
但他不能死,他有太多的事要做,又把很重的責任放在自己身上。
心緒不平,是會憋死人的。
所以他一力沖鋒在前,又不計得失,就有了解釋。
沈穆閉了閉眼,還是想盡力救一救這個人,他是做錯了事,但罪不至死。
顧晦見沈穆走神,膽子又大了一點,抓住了沈穆的腕。
顧晦的這點小動作,沈穆沒搭理。
剛訓過小孩,總得給他嘗嘗甜頭——這是他根據顧晦的行為新摸索出來的育兒經。
沒想到這小子悉悉簌簌的,居然沒顧自己身上有傷,就這麼弓着身子抱住了沈穆的腰。
沈穆原本是不怎麼習慣跟人距離太近的,除了病着實在起不來,現在倒是被顧晦完全改掉了——晚上睡覺的時候顧晦總是不老實,非得抱着他的腰或者手臂才能睡着。沈穆先還不适應,後來愣是被顧晦纏着習慣了。
沈穆看着他這麼别扭的樣子有點想笑,又覺得無語,索性不搭理他,顧晦卻不肯了,抓着沈穆的手放在自己頭頂上賣乖。
“幹嘛?”
“沒幹嘛,”顧晦眼巴巴,“喜歡老師。”
沈穆愣了一下,喜歡?
沈穆沒忍住笑了,但還是說道:“謝謝你的喜歡,我很開心你會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