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狩十分緊要,”顧知行為皇後奉上一盞雪頂含翠,淺笑着請她品茗,“顧晦,不能再留了。”
皇後柳眉微蹙,放下茶杯若有所思:“本宮的确可以乘機殺他,可沈穆……又豈會坐以待斃?他身懷異寶,不可小觑。”
“人都死透了他又如何能救?”
顧知行分析道:“父皇現下越發看重顧如珩,胡大監都傳了信來,父皇先前想将顧如珩放入鎮北軍,嚴大将軍先還不願,送完純妃後入宮複命之時,不知怎麼又同意了。顧晦入鎮北軍是必然,隻是父皇還沒有下旨而已。”
“至于嚴大将軍突然應下,大概是父皇提了兩次,他不好連着拒絕。”顧知行道,“母後,您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再出手呢?”
皇後心中微動,泛起陣陣波瀾。
當年換子一事雖是做得隐秘,可她心裡總有個坎放在那兒。
因為太心虛,也因為記着顧青禹在她孕期出軌,他們這些年相處下來面上和睦,但私下裡她卻有意遠着他,不複曾經的親密無間。後來宮中來了不少女人,她更是心冷,可顧青禹一直待她好,這些年也在努力彌補修複他們之間的關系,她不是不心軟的。
如果不是愛着這個男人,她不會停留在皇宮做這個籠中雀。
因為愛而屈從,因為愛而自卑。
她其實也很擔心,擔心顧青禹發覺她并不是如當年那般大膽潇灑又飽含熱情善良的女子時,會是什麼反應。
見皇後垂眸不語,顧知行輕描淡寫道:“兒臣手下人查到,嚴大将軍私下正在追蹤當年程栾将軍叛國一事,兒臣出手把相關人證都解決了——母後,您怎麼如此心慈手軟?當年替您辦事的孟女官險些就要被嚴将軍找到了。”
皇後手一緊,鳳眸微縮,她注視着眼前、她精心培養多年的長子,像是從來不認識他一般。
孟慧是她來到異世之後救了她的恩人,後來幫她做了不少私密之事,她們之間的信任超乎一般,情同姐妹,方沁雪才沒對她動手。
她出宮嫁人的時候,方沁雪還是他們夫婦的證婚人。
“如果讓父皇知道那個秘密,讓嚴霜知道顧如珩的身世。”顧知行起身跪坐在皇後身前,“我們母子就危險了。”
單純欺君之罪,或許皇帝會顧念夫妻舊情輕輕放過,但當年災星臨世,皇後前手刃老國師、後又調換皇子以純妃之子替自己親子受難……一旦傳出去,後果難以預料。
當年那件事簡直是群情激憤,各地都在請命,到了皇後不把“災星”送進冷宮就要興起民怨、引起民憤,再起造反叛亂的程度。
再者顧如珩得了鎮北軍這個助力,顧知行就算是坐上了皇位也不會安穩。
“父皇以為顧晦是母後的孩子,兒臣的胞弟,這才生了心思,想要培養他成為兒臣的左膀右臂。”
“母後,現下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讓顧晦在狩獵中‘意外’身亡。”顧知行看着皇後露出動搖之色,臉上的笑容漸漸擴大,“顧晦在朝中軍中并無職權,身在沈府我們更是無從下手,但若等他自行發展起來……就很麻煩了。”
“這件事宜早不宜遲,錯過了這次,父皇就要聯系好蒙古周邊部族配合整兵出戰,以顧晦的本事,他不會甘于隻做一個前鋒,待他立下奇功,我們再想除去他,就難上加難了。”
皇後沉默不語。
案邊的錯彩镂金香爐燃着醉人的天水香,青煙袅袅升騰,上升着,醞釀着。
顧知行莫名回想起當日他特意去沈府迎沈穆回京時看到的場景。
沈府衆人站在門口,盡皆低頭恭迎外出幾月的主子回府,滿堂靜默無聲,府中庭院潔淨,一派井然有序。
一向要強端直、溫和疏離的沈先生變成了顧如珩懷中嬌柔纖弱的美人,他就這麼被顧如珩抱着,倚靠着他的肩膀,露出半邊冷白的側顔和同樣白皙的腕骨、手指。他輕易地被人護在懷裡,兜帽猝不及防落下,露出的滿頭青絲被一根烈焰般的發帶松松系着,随着顧如珩的步伐一晃一晃,發帶上的織錦叫人快花了眼睛。
但更讓人挪不開眼睛的是那隻赤裸的足,以及顫顫巍巍的翹頭履。
沈府大門大開,顧知行看着眼前這一幕,看着黑漆大門下相依的兩人。
沈穆身體不濟又生了一場氣,在馬車上就撐不住。顧如珩抱着他卧在被褥裡,人半睡半醒,露出的側臉蒼白,隻餘眼尾一點紅。快到門口了,顧如珩輕柔喚他起身的時候,沈穆卻半睜着眼,用細弱的氣聲說頭疼。
他應該是疼得久了,說話的時候帶出哭腔。顧如珩自上車起就一直給他揉着頭部的穴位,但好像一點效用都沒有,他還是疼得厲害,難受得連話都說不出。顧如珩一時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取了藥油,極盡小心地緩緩按揉着眼周的穴位。
揉了好一會兒,沈穆白着臉說不要了,馬車裡不舒服,他頭疼,想睡也睡不好,骨頭都震得酸痛。
他身上沒有力氣,顧如珩托抱着人起來綁了發,穿了衣服,待穿鞋的時候,卻又突然鬧脾氣不肯穿羅襪。
沈穆脾氣一向好——除了頭疼的時候。
顧如珩心疼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會勉強他?便依着他,想着觀雪堂也不遠,沈穆本來也不用走路,他抱着就是。
結果沈穆腳上的鞋是他自己胡亂踩着的,偏又皺着眉不肯讓顧如珩去碰。他着急要睡,懵懵地睜着眼,含着被頭疼折騰出來的淚花伸手要抱。顧如珩被沈穆毫無保留展現出來的依賴弄得一顆心又酸又軟,趕緊把人揉進懷裡屈身抱着下了車。
剛踩到實地,顧如珩就敏銳地掃向了停留在沈府不遠處的一輛馬車。兄弟二人眼神碰撞,在半空中簡直要激出火花。
無聲的交鋒驚動了沈穆,他暈乎乎地摟緊了顧如珩的脖子,抓住人的衣襟掙紮着要醒。他胸口太憋悶,難受得眼角的淚水幾乎都要掉下來,顧如珩不再理會顧知行,把懷中人抱得更緊了,轉身回府。
顧如珩縱是抱着人,也不影響他輕輕松松上台階。
鞋子果然沒穿好。
沒走幾步,鞋跟就滑落下去,要掉不掉的勾在腳尖晃得厲害。那足弓弧線優美,柔弱之姿讓人懸着心——“嗒”一聲悶響。
終于還是落在了階上。
不遠處的顧知行喉頭滾動。
蘇州的煙雨酥軟了沈穆的精神和骨肉,人正昏昏沉沉的睡着,反正有顧如珩在,沈穆全心依賴着他,依舊睡得安穩。青色柔軟的絲緞垂落,遮住了閃現一瞬、白皙的腳踝,卻遮不住如白瓷般瑩白的腳背,以及凍得可憐泛紅的腳趾。
顧知行眼睛眨也不眨,身體繃緊。
沈穆……這樣的沈穆,他從未見過。
他隻把這個模樣留給那個雜種看。
天還冷,凍着腳容易着涼。
蘭生低頭提着裙子、撿起那隻鞋子上前,衆人不敢多看。顧如珩停下步子,半蹲下來握了一下那隻裸着的足,觸感冰涼又滑膩,沈穆一顫,腳心敏感,一時被顧如珩掌心的繭子弄得發癢,瑟縮着動了動,十分可憐的樣子。顧如珩把鞋子接過來,小心套丨弄上去。
沈穆往顧如珩懷中更深地埋了埋頭,發出“唔”的一聲,那張臉徹底被結實寬厚的臂膀遮住了,半點不讓外人窺見。顧如珩輕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他就又睡了過去。
顧如珩重新抱着人站起來,發帶一晃,身影消失在大門關緊的那一瞬。
“母後,兒臣已經先取好了三碗血,應是足夠了。”
皇後歎了一口氣,知行長大了,很有他的想法。
既如此……
“好,那麼母後,”皇後撫摸着長子的臉,“定會殺了他,為你掃清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