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隊撤回,往城東/突圍——”
沸騰的血再次涼了下來,曹操眼角微抽,看向身後神色各異的部曲,咬了咬後槽牙:“……走。撤離。”
他已經提前讓家眷與幼子撤離,此時離開,也就是調轉馬頭的事。
下達了命令,曹操調轉馬頭,看向那個毫不猶豫,眨眼間便帶着軍隊跑出三丈遠的背影。
即使知道對方的話語、決策并無錯誤之處。
但,不知為何,他的心中仍然堵着一塊石頭,憋悶得很。
遠處,将這一切看在眼中的荀彧倏然一笑,扯動缰繩。
“我們也走吧。”
他遙遙凝視顧至遠去的背影,帶着部曲與家傭離開。
……
邢丘城外,濟水岸邊。
因為下了一場大雨,田間的小路泥濘不堪。
若是成人踩着小路經過,隻需停留片刻,草鞋便會沉下去半寸,被爛泥糾纏。
在這樣的小道上行走,每一次擡腿都會産生一種拔蘿蔔的感覺。
曹操的從弟——曹仁,此時就在這兒“拔着蘿蔔”。
天色是全然的黑,曹仁的臉色也和天色一樣,黑得全然。
“全軍聽令,倍道兼行。”
倍道兼行,軍隊中要求快速行軍的特殊指令。
曹仁身後跟着的四千多個兵丁,在聽到這個軍令後,無一不拔起腿,試圖在泥濘的地上踩出疾行的火星。
這些兵丁,有六百人來自曹氏供養多年的部曲,另外三千多個年輕力壯的青年,則是在淮水、泗水沿岸活動的遊俠。
他們對曹仁的命令保持着絕對的服從。
等到隊伍離開泥地,所有人都疲憊不堪。
曹仁身邊的中年将軍觀察着月色,對着曹仁提議:
“天色已晚,此處距離溫縣還有一大段距離,不如讓士兵原地紮營,休息一晚?”
曹仁搖頭,卻是親近地喚了一句“兄長”:
“不知為何,越是接近溫縣,我心中越是不平靜……仿佛今晚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
被曹仁稱為兄長的中年将領并不是他的親兄弟,也不是族親。
中年将領姓夏侯,名淵,是夏侯惇的同族,與曹操一家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聽了曹仁的話,夏侯淵蜷着蠶眉,在心中衡量了許久,徐徐點頭:
“那便趕上一趕。”
兩個主帥意見一緻,軍隊繼續加急趕路。
隊伍的末尾,幾個稍顯瘦弱的小兵跟着大隊伍,吭哧吭哧地跑着。
黑黝黝的夜幕讓衆人的視野變得局限,也隐藏了矮草間的風吹草動。
軍隊不遠處的密林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似乎是風聲在揉着樹葉。
風過之處,雜草披靡,一雙穿着皂色鞋履,裹着素色行纏的腳踩在樹林的邊緣,這雙腳的主人正漫不經心地觀察着這支隊伍。
“溫縣?”
林中的青年咬着這個字眼,眼底漫過笑意,
“倒是巧了。”
青年撷了一把泥,在短褐和行纏上抹了一把,又在溪澗邊捋了一小捧水,抹在額頭。
他悄悄地跟了上去。
軍隊的末尾,一個士兵不慎踩中了田邊的淤泥,腳下一滑。
這個士兵以為自己會摔得極為狼狽,卻沒料到,旁邊突然伸出一雙手,眼明手快地扶住了他。
“你沒事吧?”
穿着皂色鞋履的青年讓他站穩,目露關切。
士兵餘驚未定:“多謝……你是?”
“我姓郭,叫我郭六就好。”
青年松開手,狀似随意地接道,
“我們走快些,可不要讓曹将軍等急了。”
士兵愣愣地點頭,腦海中微弱的疑惑被“趕路”兩個字打斷,隻餘慶幸。
就連邊上其他幾個覺得青年極其眼生的士兵,在聽到這随意而自然的提醒後,也紛紛提起精神,加快趕路的步伐。
沒人再去思考“這人好似沒見過”“剛才好像沒看到這人,是打哪冒出來”——諸如此類,一閃而過的疑問。
“郭六”跟着大部隊,一邊跑,一邊摩挲着肩上的行囊。
聽說老朋友在溫縣,就順個遠路,去瞅上一眼吧。
輕松閑适的心情,在快速趕路的半個時辰後蕩然無存。
這群人……竟一點兒也不歇息嗎?
“郭六”抹在額上的假汗變成了真汗,遊刃有餘的微笑逐漸變得勉強。
曾接受“郭六”一扶之恩的士兵湊了過來,關切詢問:
“郭兄,你還好吧?”
“郭六”憋着一口氣,沉重點頭。
望着“郭六”雙目空白、生無可戀的模樣,士兵欲言又止。
忽然,“郭六”一改半死不活的模樣,挺直背脊,目光凝肅地看向遠方。
士兵見他停下腳步,也跟着他一起停下。
“要實在跑不動了,要不,我帶着你……”
“溫縣起火了。”“郭六”一把抓住士兵的手,眸光鋒銳,“帶我去見曹将軍。”
士兵一臉懵然:“啊?”
當士兵帶着“郭六”,懵懵懂懂恍恍惚惚地從隊伍的末尾走到隊伍的開頭,才被告知——“兩位将軍早在看到火光的時候,就已帶着一隊輕騎,加速趕向溫縣”。
排在隊伍最前方的裨将神色凝肅地吩咐衆人:
“溫縣有變,為了馳援将軍,後方的步兵即刻開始疾跑——等一等,那個小兵,你在做什麼!”
隻見“郭六”一個翻身,跨上了軍中的駿馬。
不等裨将阻攔,他輕甩缰繩,連人帶馬地沖了出去。
“抱歉啦——事急從權,借馬一用。”
裨将一臉懵逼地看着遠去的“郭六”與大馬。
望着滾滾飛揚的塵土,他終于回過神,跺腳大罵。
“臭小子!那是本将的馬——”
“郭六”騎着馬狂奔,還未進入溫縣,就看見一支百人軍隊潮水般從城内湧出。
顧至一騎當先,一眼就看到了路中間迎面“駛來”的不速之客。
他稍稍放緩馬速,見“郭六”毫不猶豫地勒馬,不由多打量了對方兩眼。
容貌端正,體長瘦弱,一副病貌。
大緻能與顧彥的特質對上。
于是顧至同樣勒馬,張口就問:“阿兄?”
“郭六”:“……”
顧至重新張口:“顧彥?”
“郭六”歪了歪頭:“顧彥是何人?”
顧至扭過頭:“認錯了,告辭。”
就準備策馬離開。
“等等。”“郭六”喊住了他,“你可識得颍川荀彧——荀文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