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黎硯回無數次慶幸填報志願時的一念之差。
數字枯燥乏味,數字卻也包羅萬象。統計數字裡頭是千千萬萬的人,也就有千千萬萬的故事。與數字世界相比,真實的人類世界反而顯得無趣。黎硯回沉默地冷眼旁觀身邊的人,他們的渴望,他們的沖動,他們的抉擇。她看他們像是在做一場實驗,推演他們的關系,預測他們的走向,她在心裡給人們分類打标,将他們變成數字變成符号,在腦中模拟一次一次的建模。她天然地擁有這樣敏銳的洞察力,這樣的遊戲叫她樂此不疲,叫她在數字的世界裡感到久違的滿足。她安靜,沉默,沒有什麼存在感,沒有人知道她在陰影裡藏了什麼樣的鋒芒。
大三的時候她在社會統計學的選修課上遇到了她後來的導師顧蓬,那是一門社會學與統計學的交叉學科,顧老師在課上講了很多應用案例。她很會講課,活潑生動,旁征博引,聽得黎硯回如癡如醉。
下課後她沒有急着離開,等到同學們散得七七八八,她走到講台邊等顧老師收拾設備。
“怎麼?有問題想問嗎?”顧老師溫柔又耐心,停下手中的事倚在講台邊微笑着看她,适時地遞上一個鼓勵的眼神。
黎硯回仰起頭看着台上的老師,眼眸閃亮,她斟酌着措辭提出了一個問題:“老師,數字和數字之間總能找到關聯,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也有這樣必然的關聯嗎?”
“當然有。”顧老師仿佛聽到了很有意思的東西,笑容都更深了些,她看着黎硯回,認真地給出了自己的回答,“社會學的想象力,就是能夠運用信息,發展理性,以求清晰地概括出周邊世界正在發生什麼,他們自己又會遭遇到什麼。是把個人生活和更廣闊的社會整體相關聯的一種邏輯*。我每年都來講社會統計學,其實社會統計學就是讓數字成為想象的媒介,用數學發現數據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從而找到個人與社會的關聯所在。數字是那個介質,幫助我們找到人與人的關聯,這樣的關聯放大就是人與社會的關聯。”
黎硯回品了品,懂了一些,好似又沒有,她側了側頭,又問:“如果我想在這個方向了解更多,您有什麼書可以推薦給我看嗎?”
老師更高興了,問了她的郵箱,回頭給她發了一個完整的書單。一來二去,她跟這位老師熟識了起來,後面便也順理成章地保送了這位老師的研究生。
數學确實不會拒絕任何人。黎硯回無法在數學領域走到更深的地方,卻經由數學,找到了新的樂趣。
黎永鋒本就對她莫名其妙錄到統計學有些不高興,隻不過是因為張頌華勸說,統計也在數學大類底下,考研的時候再換專業就是了,這才叫黎永鋒暫時按下。結果黎硯回先斬後奏直接保送社會學院的社會統計學,更是令黎永鋒大為不滿——他自己是理工科出身,向來不太看得起文科。
“文科有什麼用?能有什麼價值?能為國家做什麼貢獻?整日裡誇誇其談,盡說些故事,既不科學也不務實。”黎永鋒這般說。
但木已成舟,黎永鋒也沒辦法更改,整個假期都把這件事挂在嘴上,臉上寫滿了恨鐵不成鋼。
家裡氛圍又一次沉下來,張頌華打了個圓場:“社會統計學也是統計學,念完研究生回來考公務員也挺好的,還穩定。我記得老徐在統計局是不?回頭問問去,統計局肯定對口,财稅說不定也有合适的崗位。不比當老師差。”
黎硯回在心裡皺眉,她本能地抗拒在體制内工作——她不愛跟人打交道,而在體制内,處理人際關系比工作能力重要太多了。但她也知道,對于她的父母來說,她最好的未來一定在海州體制内,大學講師、高中老師、公務員、事業單位,四選其一,崗位不論,而她的喜好微不足道。她習慣了沉默以對,隻是笑笑不接話。但沉默當然也是一種态度。她已經成人,黎永鋒說再多态度再惡劣,她也能當做視而不見。既然未來的路已經定好,那麼在可以自由的時間範圍内,為什麼不能小小地任性一下呢。
導師對她很好,學業抓得緊,生活也時常關心,有調研和學術活動都願意帶她去,時間排得滿滿當當,寒暑假回家的時間都少了,忙碌卻也充實。如此兩年,黎硯回越發地沉穩。
24歲的生日來得悄無聲息,她并不是在意生日的那類人,隻當是平平無奇的一天,照常去教研室忙碌。她們正在做一個調研項目,調研已經在前段時間完成,接下來一段時間的安排都是繁瑣枯燥的數據處理,雖然已經是暑假,但也都是每天來教研室報道。這個項目也會是黎硯回的畢業論文,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她滿心都是項目,每日都是早早地來最後一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