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是有用的盆栽呢。”黎硯回用手指頭壓着蔥苗往下,然後松手讓它彈起來,綠苗苗看着纖細,卻在水土的滋潤下生機勃勃,“下次煮給我吃啊。”
“唉?很普通的挂面啦,又不好吃。”
“不好吃嗎?”
“不好吃。”趙肆答得很堅定,“機器壓出來的面,沒有香頭也沒有韌勁,很糟糕。”
黎硯回回頭看她。
她讀懂了硯回疑問,回道:“有些時候比較方便,而且便宜。”她簡短地做了總結,低頭接着換枕套。
硯回也不說話了,她又撥了撥綠油油的小蔥,突然又覺得這盆栽也不太好了。
那邊趙肆已經把床鋪好了,小聲詢問:“那……你睡?我先走了?”
硯回輕笑:“不跟我一起睡午覺?”
趙肆不由自主地退後了半步,倒吸一口氣:“不……不用了吧?我還要回去上班呢……”
黎硯回笑着看她落荒而逃。
屋裡安靜下來。
這是個很簡陋的房子,上次來的時候就知道了,不大、老舊、沒有太多家具、也沒什麼收納空間,到處都是堆疊的箱子,有塑料箱也有紙闆箱,還有貨筐,一件一件裝得滿滿當當規整起來放在床下放在牆角。多,但有序。很像趙肆這個人,她身上有太多的東西,太多的情感,太多的經曆,但所有的東西都被歸置被收納,通通藏在她堅韌的軀幹裡,以一如既往的赤忱來輸出。她也市儈也狡猾也算計,她是泥沼裡摸爬滾打出來的一身心眼,但她從來都把最柔軟的腹心對着黎硯回,從不設防,她好像永遠不會擔心來自硯回的傷害。那樣鮮活的一顆心,黎硯回看得清清楚楚。
她脫了外衣外褲,鑽進被窩裡。已經入冬了,被子很厚,很暖和,屬于趙肆的氣味裹住了她。她的思維停了一下,趙肆的味道是什麼樣的呢?她像個變态一樣鑽進被窩吸了一口氣。哦,是洗衣粉的氣味,淡淡的一點清新的味道,是趙肆身上幹幹淨淨的味道,也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家的味道,是童年是舊日是老房子是舊式半自動洗衣機是……外婆啊……
黎硯回閉上眼,把自己整個裹進被子裡,蜷成一團。重逢以來,她們都沒有提過以前,沒有提過外婆。不如說分開之後黎硯回就再也不敢去想,想起來心就一陣一陣地痛,不想就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好像一切都還停留在那個時刻,隻是她不再回去而已。她自欺欺人地過了一天又一天,走了好遠好遠,卻突然地在熟悉的味道裡被拉回到自己親手構造的幻象之中。
昏黃的光影裡有江南的小橋流水、有古樸老舊的樓、有雨天積水的石闆、有爬滿牆的綠藤,她們追逐打鬧過的小巷、她們跑過的充滿人間煙火的街,還有那個永遠溫柔慈祥地注視着她們的那個人。
她更老了,發已全白了,眼神越發看不清了,帶着眼鏡也要眯起眼睛,她遠遠地沖她招手,嘴唇張合好像是在喚她的名。
然後光影破碎了,那人招了招手,像洗衣粉倒進水裡化出的泡泡一樣,向空中升騰,而後扭曲,七彩的光鍍上她的笑臉,越飄越遠,直到消失不見。
而她就站在原地,含着眼淚,看這個世界一點點崩塌。
被窩裡蜷成一團的小人哭得很小聲,隻有控制不住的顫抖和偶爾的抽搐将她的脆弱徹底暴露。再沒有一雙粗糙幹燥的手會輕拍她的頭顱,撫摸她的肩背。她把所有沒來得及說的話、這些年想要講的話以及所有所有的猶豫搖擺迷茫,都在這裡講給那個人聽,藏在被窩裡,不會有别的人知道。
然後她睡着了,含着淚,在熟悉的友人氣息的包裹裡,她的疲憊被撫慰,她的猶豫被抹平,她好像在被擁抱。她在睡夢裡笑起來,大約是個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