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芳嘴上說着這也别花那也别花,心裡還是高興的,藏也藏不住,趙平就知道了趙肆給她買體檢的事,然後就開始鬧别扭了。陰陽怪氣的話一句接一句,吳永芳使勁瞪他也攔不住一點。趙肆全當他不存在,什麼話都當耳邊風,她過了那個會被言語刺痛的年紀。她這才真的感覺到自己已經長大了,她現在看趙平隻不過是個幹瘦的小老頭,色厲内荏地說些酸溜溜的怪話,卻再沒有半分能耐拿捏她。她甚至覺得好笑,她感覺到趙平在讨好她,但又拉不下臉,别别扭扭地釋放信号,但趙肆沒有理會,她當做自己沒看懂。這個時候她又覺得自己還是小孩了。
她媽媽拿期待的眼神看她,她的父親試探着她的底線,遇到的街坊鄰居也要說上一句你爸媽不容易,她看見聽見所有人都在明裡暗裡要她低頭,這樣一切就會被粉飾得漂漂亮亮,可她不想。她回來是因為有牽挂,可這件事跟低頭妥協不是畫等号的。念想和拒絕可以同時存在,人不就是這樣複雜的東西嗎?
她沉默不言。她陪她媽媽做一切該做的事,讓她媽媽開心,但不回應任何她不願意回應的東西。媽媽也不提,也不問,她們隻講那些不相關的東西,問她這些年都做了什麼,平日裡吃什麼,住什麼樣的地方,身體好嗎,苦不苦累不累,給她做飯給她買喜歡吃的東西,她也隻講在外頭遇到的有趣的事物,閉口不提苦和怨。她們都小心地維護着這樣的平衡,維護着這樣平和的表象,親密卻也疏離,趙肆知道再也回不到當初了。
家終于變成了一團霧,遠遠看着夢幻迷離,一旦踏進去,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吸着她拉着她不讓她離開,有什麼東西裹着她,讓她慢慢地喘不上氣。痛嗎,好像也不是,不再像年少時那樣如刀片剮身痛得淌出血淚;舒适嗎,自然也不可能,一點點的暖奢侈得要命,好像要拿所有珍貴的東西去換;非要說的話,或許隻有麻木,像是一些慢性毒,不知不覺地就讓你遲鈍,然後再一點點吞噬你。
最後一個晚上,媽媽進了她的房間,看她收拾背包,什麼都想給她帶上,又被趙肆一樣一樣拿出來,她說不需要、用不上。吳永芳局促地站在床邊,兩隻手攥在一起,搓一搓揉一揉,松開,又攥起,好半天終于問出來:“不能回家來嗎?媽不圖你賺多少錢的,何必在外頭吃苦?”
趙肆搖頭,不說話。她要的從來不是多少錢。
吳永芳失望卻也在意料之中,又問:“下次什麼時候回來呢?”
“不知道,挺忙的,有空的話。”
吳永芳不知道說什麼,坐到床沿,替她疊衣服,她疊一件,趙肆就往包裡裝一件,慢慢地,誰也不急。但她一共就那麼幾件衣服,很快就收拾完了。她把包拉好,放到床邊,坐下來坐到媽媽身邊。
她媽媽輕輕貼了貼她,臉頰靠在肩頭,她的小女兒已經長出堅實的骨肉,能夠撐起她自己了,她都知道,她隻是舍不得。
趙肆的心也軟了,她握了握媽媽的手,柔聲道:“對自己好點,好嗎?我想賺錢給你花,你不花,我賺錢幹什麼呢?我想讓你過好日子的。不要去打工了,也去跟小姐妹跳跳舞一起出去玩呀。”
“我……”吳永芳還想講那些老生常談的話,趙肆卻沒想聽。
“聽我的。聽我的。你過得好,我才會高興。你也别慣着老趙,他不好你跟我說,我罵他,我給你出氣。”
“他這兩年好多了,大概也是老了……”吳永芳解釋,又被趙肆打斷。
“要什麼都跟我講,我給你買,吃飯也是,别省,魚和肉都要吃的……别省下錢給老趙買這買那,老趙活得糙,才不用那麼好,你都用在自己身上……别人問你就說你家阿四長大啦能賺錢養你啦,不用你打工啦……”趙肆感覺自己變得絮絮叨叨,這些話她好像講過又好像沒講過,她也記不清了,她就是想要她的媽媽過得再好一點,就隻有這一樣。
“好,好。”吳永芳吸了吸鼻子,沒有再堅持,點頭應了。
趙肆不想看她媽媽掉眼淚,側過了頭。
吳永芳輕輕歎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脊背:“知道你都好,我就安心了,在外頭照顧好自己,啊。”
“嗯。”
她們安安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享受這難得的溫情時刻,就好像很多年以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