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生氣了。
要是換我在織田作的位置,今天的樁樁件件足以讓我氣到爆炸。可惜我仍舊是我,面對這樣一個生悶氣的織田作,我隻能小心翼翼地試探着,“怎麼辦,我工作丢了,還撿了個拖油瓶回來,現在要換我吃軟飯了。織田先生,我是不是得改姓寺田了啊——”
無聲行雲适時嘶鳴一聲,像是在應和我的請求。
“隻要你不再明明知道有危險還要硬闖,”織田作總算舍得向我投以目光,而我看到,那一向平靜的水藍上竟掀起了風浪,“那就怎麼都好。”
怎麼都好。
這四個字足以概述我們接下來一年的生活。
我們在京都的鄉下買了個帶草坪的大園子,用的是我這麼些年當紅牌和織田作教書育人攢下來的積蓄。藤原後來沒再來找我們的麻煩,甚至主動幫我們解決了交潤社那邊的遺留問題。
織田作本可以繼續在老師介紹的編輯部裡上班,但原先那處離現今的住所實在太遠,所以他又找了個近處的雜志社,繼續做些編輯的活兒。
“看了這麼多稿件,你就沒有自己寫的欲望?”我翻了翻他桌上的文稿,“感覺你會寫出更棒的作品。”
“那是因為你是我的讀者。”織田作歎了口氣,“說不定我三投三拒呢。”
“那說明這雜志社不行,眼光實在差勁。”我摸了摸無聲行雲的頭,“等我賽馬賺夠了錢,我就去買一家雜志社。憑借我這麼多年的美學功底,一定能在京都出版業占有一席之地。”
“你的美學功底......”織田作遲疑道,“方圓幾十裡内,應該沒什麼比無聲行雲更好看的存在了吧?”
我瞬間懂得了他的意思,又突然想起來在第一次和萩原和松田見面時咲樂讓我心梗的那句接話,不由抗議道,“我還沒說你呢,每次講故事都在誤人子弟吧!”
不知道咲樂暴言的織田作有些發懵,于是隻是略帶疑惑的“嗯”了一聲。我沒好意思跟他形容那天發生的事,幹脆翻身上馬,順着鄉間的小路跑上兩圈。
是的,雖然最初學習騎術隻是因為拍攝的需要,但在學習的過程中,和無聲行雲情感的日漸笃厚以及對速度的不懈追求成功讓我将賽馬視為了新的生活趣味的一部分。我開始重新發掘生命的意義,建立着與這個世界的聯系。
“你與我,都深深地嵌于這個世界之中啊。”
偶或技癢之時,我也會帶着無聲行雲去參加些比賽。不知道藤原那邊是如何處理的,大家隻當無聲行雲是被賣給了我。偶爾遇見廄務員和負責人帶着黃金羽參賽時,他們也都盡可能地離我遠遠的。
兩匹馬的關系倒還不錯,時不時還會上演些拱屁股、咬尾巴一類的戲碼。
就在我們都以為這樣的生活會繼續這麼平靜下去、一直到脫出這個世界之時,我突然接連發起了高燒。織田作帶着我跑遍了京都的醫院,忙活了好一陣子後才最終确診。
是癌症。
不明原因的劇痛開始慢慢侵襲我的身軀,我會在夜裡痛得難以忍受地大叫。而織田作卻隻能無力地握住我的手,試圖給予我一點點力量支撐。
不知是發現得太晚,還是醫院的床位實在緊缺,住了沒幾天後醫生就宣布我可以出院了。織田作猛地站了起來。我知道他想要去理論,并且有辦法維持這一切,但我卻拉住了他的手,對着他搖了搖頭。
“沒事的,織田先生,剩下的時間,就讓我們一起出去度過吧。”
寺田是個害怕打針的性子,甚至比相信惡魔會在針筒裡吹入毒氣的頑固奶奶還要怕打針【1】,幾乎一看到就會暈倒。可現在竟也能臉不白心不跳地在我日漸消瘦的肌體上紮下一個又一個的針孔了。
織田作則是個更相信自己的人,可他現在,卻也會強行舍下陪護我的時間,去搜羅各種有用沒用的偏方。
然而他們的改變卻改變不了我的現狀。我依舊會忍不住地痛呼出聲,隻是聲音一次比一次微弱。
我們倆之間的交流漸漸少了,更多的是些“相信我”一類的許諾之言。起初我還無所謂,覺得給他留個念想、哪怕在忙活中少感受一些折磨也好。可是在我漸漸變好的那幾天裡,積蓄久矣的情緒突然像大壩洩洪一般傾瀉而出,疏通了我的經脈。在面對死亡日漸逼近的恐懼中,我似乎重新恢複了正常人的感知。
所以我突然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這個世界,其實是留給織田作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