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外,河道中的荷花越來越密,染得空氣都有了甜香味。
江樂鹿收回目光,慢慢撥拉軟墊上的幾隻灰殼蛋。這些原是莊啼從那野雞窩裡順出來的。
江樂鹿以為她是将這蛋留着充饑用,被莊啼用含蓄又殷切的目光看了幾天,才一言難盡地發現,她是指望自己用這些蛋,給她造幾個漂亮鮮豔的美貌雞崽。
馬車猛地一停,簾子被掀開,光和夏風漏進來。
一道陰影在頭頂落下,莊啼的聲音帶着些許欣慰的笑意,“那鳥生得太花哨了,我不大喜歡。這些蛋若真能孵成,我倒希望更像你些,也免得我擔心你孤寂無聊,哪日偷偷飛了也不知道。”
“……”可這真的不是鳥蛋啊,呆瓜!
還有孩子你這是對綠色有什麼執念嗎?
江樂鹿不合時宜地想到,江勒鹿用來威脅他的那枚蛋,外形确實能讓鳥心動的标志漂亮……
一隻瓷碗被放到面前,咯噔一聲。
江樂鹿一個機靈回過神,掩飾性地抖抖翅膀。
……大意了,莫不成是着了江勒鹿的道,對一顆蛋愛得不可自拔。
他擡起眼,面前的瓷碗中盛放着剝了皮的蓮子,顆顆瑩潤飽滿,奶白色的光澤十分誘人。
莊啼謹慎地将那些蛋撥到一邊,從軟墊下翻出個上鎖的木匣。
江樂鹿知道裡面裝着的是那封血書,因為十分珍視,所以很少拿出。
上一次莊啼拿出來的時候,他還不能飛,看不到這血書的全貌。
那蘇姑姑如此大費周章,叫莊啼替她把這信送到南方家人手中。
這所謂的家人,是不是鷹嘴山上那幫不靠譜的山匪,暫且不說。
但既是讓莊啼親手送達,那江樂鹿便很理由猜測,這血書上是一番臨終托孤之言。
沒準蘇晴早就看清了江勒鹿的面目,隻是念着舊主恩情,不忍在女主面前透露,才想了這樣一條後路。
“怎麼好像又變少了?”莊啼忽然輕聲嘟囔,語氣困惑。
……咋,這字兒還能趁人不注意偷偷飛掉麼?
江樂鹿十分不解,忍不住飛高了些,想趁機瞧瞧血書内容。深褐字迹落入眼底的一瞬,他卻不由愣住。
密密麻麻半頁的字,每一筆都稚拙認真卻無法遮掩内容文理不通的事實。
更為詭異的是,短短幾秒,那些筆畫竟開始重新排列,變成完全不同的文字。
字數的确肉眼可見在變少。
那些字迹瞬息萬變,江樂鹿捉摸不透其中寓意,卻蓦地回想起莊啼背上那些淩亂穿插的紅線,莫名覺得胸口發悶,喉間也有血腥氣翻湧。
他面上不顯,看着莊啼将東西收起。
同往常一般,莊啼駕車時,他便在一旁靜靜看着。
馬車行至一處岔路口停下。
視線盡頭,青山高聳入雲,山腳煙海翻騰,散落的屋舍被籠在其中,仿若遠離人世的仙境。
那便是地圖上被圈畫的終點,二月嶺下的清塘鎮。
前方兩條路,按理都能通往清塘鎮,隻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莊啼微扯缰繩,将馬頭撥向一側,問:“此路如何?”
一顆紅豆掉出來。
看來是不如何。
莊啼點了下頭,就要調轉方向。
江樂鹿身體再次不聽使喚,毫無征兆撲到馬臉上,翅膀遮蓋住馬駒的雙眼。
馬駒受驚,瘋狂甩起腦袋,奈何江樂鹿跟焊在他臉上似的,紋絲不動。
莊啼微微斂眉,走下車,剛将這莫名熱情的青鳥從馬臉上撕下來,後者立馬又粘了上去。
幾個來回下來,江樂鹿最先敗下陣,神疲力竭地軟癱下來。
“不給走?”莊啼似是覺得十分好笑,握着巴掌大的青鳥,随手揉搓幾下,略帶懲罰的意味。
清塘鎮近在眼前,活體路标卻一聲不吭地罷工,江樂鹿其實能理解莊啼現在的心情。
但那血書太過邪門,他直覺不該繼續走下去。
莊啼不懂他心中所想,好聲好氣安撫幾句。忽見天空不知何時開始飄起雨絲,進車廂翻出件蓑衣披上,按着直覺選了一條路。
雨勢很快轉驟,馬蹄在雨水裡狂奔。車輪發出裂響,終究承受不住這樣激烈的雨,木軸碎成幾截,砸落在地。
眼看隻剩下最後一小程路段,莊啼索性棄了馬車,隻将重要東西挑出來,飛身躍上樹上高枝。
莊啼的身法的确是很快,身子繁複似飛花穿樹,輕盈似飛花落雪。江樂鹿被她揣在蓑衣下,起初是不敢眨眼,但這種被帶飛的感覺尚未維持到一刻鐘,他們又穩穩落回地面。
江樂鹿感受到莊啼步履颠簸,見她瞳色恢複正常,臉上也依稀露出疲憊模樣,顯然是靈力透支。江樂鹿看着她眼中折射出的清泠泠的雨光,忽然覺得寒冷異常,再想起那血書,心中更加憂慮。
。
沒等他愁多久,村子卻已經到了。
樹林外透出強烈的光亮,本以為景象會豁然開朗。而眼前的變故,是江樂鹿從未料想到的。
不同于遠觀時村落甯和的表象,村子裡是極其熱鬧。田道上行人不少,隻是有些……怪?
他們破爛的衣着發出腐臭的氣味,暴露在空氣的皮膚無不潰爛化膿。雙眼空洞,有些缺胳膊少腿的,便将些斷肢殘骸握在手中充數。
當莊啼看到不知是誰抛出個頭顱過來,爛糟糟一團在眼底滾動,不由眼瞳驟縮,慌忙捂唇踉跄後退幾步,戰栗地吐出一口夾着血絲的清水。
可即使她有意壓抑,這聲音在寂靜的村中仍然無比突兀,那些怪人們僵硬地轉過頭,渾濁呆滞的眼珠齊齊望向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