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竈頭大鍋挪走,留個圓洞,裡頭的柴火借了對穿風的勢,呼噜噜往上拉出來。
幫主悄沒聲丢個暗器砸過去,把最熱鬧那塊柴砸坍。
蹭飯這種事,果然翻牆也要來,防備她隔壁院子被人點了。
雲卿束了袖,在廚後拿竹筅帚清洗右邊那隻大鍋,端着倒出水,又換清水。如是再三,才将鍋端進來放入位置,水汽哧聲蒸騰,冒着白泡又迅速消失。他從備好的碟子裡揀起雞皮扔下熬油,又擇了青菜,一根一根數着放進去。
十分優雅細緻。
下一瞬油珠爆裂,哧聲沸天,優雅細緻的公子哥兒手忙腳亂拿鍋鏟翻菜。
觀望的幫主看了看他備菜盤子上放着的魚——前幾日隔壁院子送來的菜好吃是好吃,不過,似乎和這生疏手法并不系出同門啊。
蘇雲卿撈起一旁的蓋子擋在身前,做面小盾,鏟鏟鍋裡菜發現不曾糊底,于是索性下手将鍋悶蓋住。
一時間油珠炸裂聲都悶去天邊,現世安穩,拿慣筆墨的手又從容起來。
幫主忍笑,蘇雲卿咳了一聲,不好意思地回頭轉身。
女郎抱臂點評:“是我這裡少備了一個鍋蓋。”
蘇雲卿聞言又轉頭去看,原來他一時情急撈的鍋蓋是飯鍋家的。江南打竈,左右各有一個,一個煮飯,一個炒菜,縫隙裡留個湯管的位置用來順便燒水。
如今左邊的飯鍋鍋蓋被調用,晶白米粒噗噗吐沫,尚未煮透。蘇雲卿忙把挪用的蓋子送回去,還安慰似的拍了拍蓋柄。
“哈哈哈,”幫主側頭笑開,“飯镬掀開過,怕是有點難熟了。”
油鍋的熱鬧又盈滿廚房,青菜香氣裡幫主熱心分享“生米熟飯”的經驗。
她十歲時摸出的道理,生米煮成熟飯需一氣呵成,如果半途中斷再續,那僵米再如何煮,也并不會軟,正所謂一鼓作氣。
被竈上熱氣熏得面龐微紅的雲卿公子聞言歎一口氣:“看天意吧。”
幫主笑了笑,同他一起看着青菜癟下去,菜這個東西很是有趣,一大把菜放鍋裡,多得似乎要滿出鍋沿,燒着燒着菜葉癟下,燒下來也隻一個鍋底。于是還不如雲卿這樣,本來就是一個鍋底,燒癟後還是一個鍋底,絲毫不虧。
蘇雲卿有條不紊地往裡面扔調味佐料,看得出他不是很清楚放的時機,也略有些猶豫放的輕重,但佐料都事先在小碟備好,所以很是淡然從容。
菜梗上的水被熬出,炸裂聲也消下去,蘇雲卿緩緩洗了一個盤子,将熟透的菜揀出,鋪陳擺盤成一幅好圖景,又鏟上一些湯汁澆稠上色。
幫主看去,成品尤其能唬人,一點想不到過程是這麼波瀾曲折。
“魚還燒嗎?”
“……燒。”
世家公子決心挑戰。
油脂遇到洗鍋的熱水,冒出一股腥膻之氣。
雲卿對光觀察水面油花。
幫主看得一樂,難怪技術生疏仍有廚神給飯吃,原來精益求精的地方他端出了渾天觀星的架勢。
女郎背着手走近同觀,問道:“先炒菜,再燒魚,也是特地排的先後嗎?”
低頭改刀的雲卿抿唇笑:“倒是沒有,這可是有講究?”
“蒸煮過的鍋,如果不先炒個菜過一遍油,煎魚是會粘魚皮的。”
“原來如此。”雲卿公子一臉受教的神色,與幫主對視一眼,兩人靜默片刻,不由同時直身笑開。
在那盤子青菜涼掉前,魚總算順利出鍋,名滿天下的雲卿公子與名滿天下的無塵幫主二人圍着桌子欣然落座。
飯生不生尚未揭曉,幫主掏出路上帶來的一疊炊餅:“——先見之明。”
她四下轉頭:“小長楚呢?”
“約了姑娘劃船,今晚是不用等他吃飯了。”
“了不得,不愧是傳聞要娶歌姬的小友。”
雲卿替她擺菜,笑道:“舍弟胡鬧,幫主這裡居然也有所聞。”
“江湖上消息走得比人快。”幫主舍了大餅,先選送到面前的紅豆蒸米糕,脆碧箬葉墊底,蘇雲卿替她剪斷箬葉,連葉子一起捧住一塊放在她盤子上。紅豆香甜,白米軟糯,青底蔥翠,幫主接過輕輕一掰,内裡的豆沙餡兒便流淌出來。
“再說還有許多說書場,胡說八道些市面上的人物,明兒不是一起去玩,正好帶你去聽。”女郎低頭看着米糕面上花月雲煙的花紋,又覺得這線條似乎有些奇怪,不由捧起細看,疑惑問,“這模子是從哪裡來的。”她的廚房裡還有這樣工具?
蘇雲卿頓了頓,側頭咳嗽一聲:“……噢,街上看到個新鎮紙,我就買了。”
“……”
拿鎮紙石刻的花樣當糕點模具?
好有文化的一塊米糕。
緻敬,抱拳。
難怪陽刻陰刻的,圖案印得這麼别緻。
江湖女郎隻道她自己已經算是夠恣意潇灑的了,不料對面這位也不全然闆正——有意思。
這便放心舍了食不言的說法,兩人飯桌上說三兩句閑話。
“油煙還是大了點,煙囪竈台打掃起來麻煩。”
“……有理。”
“往前推十年,還有人說什麼‘君子遠庖廚’。”
好好的一句人心思辨妙語,被愚人作訛誤了解。
蘇雲卿聞言也笑:“他們胡亂附會,說什麼君子不能下廚,哪裡管它本是‘見其生’的不忍之心。”
“正是。”
二人說到不忍之心,不由同時想到那‘忍心’的心法,這吃飯的檔口,又默契地都沒有提起。
幫主拿刀一人分了一面魚,刀法遠勝解牛庖丁,銀光劃過,魚肉整齊平移脫下,取過自己一半擱到盤子,将另一半推給雲卿。
“幫主這裡,是不是吃魚也不能翻面?”
“沒有這個說法,我們劃船靠的是自己的道理。”
蘇雲卿點頭,果然是離經叛道、隻服自己的人物。他想起還有一盤小點心,端過蒸籠取出下面一屜,原來是一碟糖汁蜜藕,放涼之後,糖色更為黏稠。四五片蜜色小藕,錯落有緻堆疊在盤碟中,最頂上那片斜斜搭靠,桂花糖汁淋在上面,還灑有幾朵金瓣點綴。
十分精緻。
色澤、格局、留白,都像畫一樣。
一人兩片。
不能再多了。
給陸美剩一片,二人分食,果然香甜得正好,秋日桂花也應季應景。
兩位風雅人物,就着院子裡的風景閑閑用飯。——雖然并沒有飯。
“藕也難洗。”
“……不錯。”
擡箸的二人相視而笑,不由在浣濯之事上引為知己。蘇雲卿更想起這幾日汲水、瀝水、濾水、觀水的光景。
這水鄉之地雖然水多,卻不是直接能拿來飲用洗漱的。
燒飯是燒飯嗎,非也。
就像吃飯也不是吃飯。
這生米熟飯,——也不是生米熟飯。
所謂燒飯,乃是濾水、洗鍋、洗鏟、洗盤、洗菜、洗刀、洗砧闆、洗手、洗菜、洗盆、洗鍋、洗菜、洗手、洗盤、洗竈台……
就像洗衣是洗衣嗎,也不,是洗晾杆、洗地、洗台、洗舀水的勺存水的桶、洗盆、洗衣架、洗竹夾……又扔掉遇水發黴的竹夾。
……嗐。
素來沒多少耐心的幫主看着桌上的飯勺菜盤竹蒸籠。
“也有好洗的材質,明朝有空帶你去隔壁縣,那裡的特産是瓷器跟琉璃,我們順着江過去,坐車回來,一日也盡夠了。”
蘇雲卿想了想,應下,又忽然冒出一句:“那明天我們是聽書,還是買瓷?。”
幫主一怔:“?”
幫主無語:“……”
嘿,眉清目秀一臉真誠的,要不是你眼底促狹沒藏着,我就真信你面無表情很實在了。
此人仿佛被他淘氣弟弟帶壞,竟還會開玩笑。
——江城這裡,“明朝”二字,有“次日”的意思,也有“往後某日”的意思,并不特指明天這個第二日,蘇雲卿來此已經多日,早學到這個用法。譬如商家或者路人見面,打過招呼,道别時總熱情客氣一句,“明朝來噢”,是有空就來玩的意思,不是确切地約明天來做客的行程,如果聽見的人第二天真去上門拜訪,也未免太老實了。
所以幫主說的是以後有空帶他買瓷器去,蘇雲卿偏正兒八經當第二天的行程。
女郎樂得笑眼彎彎,筷子一頓,戳走最後一個藕片。好冷。
“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