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涼......痛不痛?”過了好半天,叔父突然蹦出這麼一句,夢呓似的。那一瞬間,我似乎在他眼睛裡看到從前的慈愛與憐憫。可惜隻有這麼一瞬間,就像早晨的霧氣一樣,被風一吹就消散了。
“從前你跟劉波私奔,如今你已為人母,在我這裡,你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大抵是以為劉嘉豪是我和劉波的孩子。
“難道,在你眼裡,人和人之間隻有利用關系麼?”我渾身發冷,感到惡心,“趙天鴻,真正可憐的是你,你根本就不懂愛!”
“愛?”叔父冷聲大笑,笑着笑着逐漸癫狂起來,“我曾經也愛過——我年輕時候幹過在大帥府門前跪一整晚乞求迎娶張寶鳳的蠢事,我哥死了以後我也曾對你視如己出,可結果呢?——劉波他老子奪走了我的愛人,劉波這小兔崽子,拐走你還不算,更逼死她!——娟兒啊娟兒,你到現在都不明白麼,是劉家對不起我!是他們劉家父子對不起我!!!”
“叔父,你瘋了......”
......
此刻,趙天鴻先生,我從前至親的叔父,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證人席上,平靜的、肥膩的臉,快要藏不住發自内心的得意。
陽光從高窗射進來,被玻璃隔絕了全部的熱量。寒意從我的胸腔的左下方開始擴散,一直冰凍到發梢。
龍傲天走上被告席,一身嶄新的上校軍裝筆挺英肅。如果忽略他身上的鐐铐,完全不會以為他是去受審,更像是等待迎娶心上人的新郎。
審判長冷硬的聲音尖利如刀。
“姓名,年齡,籍貫,軍階。”
龍傲天的眼睛在席間快速掃視,于落在劉波身上那一刹那,綻開笑意。
“龍傲天,二十五歲,鞍山人。其實我本該随家主姓劉,我家少爺仁慈,才留我全名原姓,并賜了字。”
“廢話無需啰嗦!”審判長敲了一下警錘。
“至于軍階,”龍傲天玩味一笑,“就好像這從來都是審民事案子的法庭臨時拿來軍用一樣,我這個上校,也是臨時封的。”
“那是上峰的一番好意、一片苦心——說你的罪行!”
“你是指加入匪幫,違令抗戰麼?”審判長瞪着龍傲天,龍傲天卻盯着自己這身軍服。“你們給我穿上這身衣服,就是想用軍令如山的名義把我壓死,把劉家壓死,把與你們作對的力量全都壓死!”
“放肆!妖言惑衆!都像你這樣心懷鬼胎,當虢根基怎還穩得!”審判長手裡的警錘梆梆直響。
“好一個當虢!淩駕在國民之上的當虢!由洋人說了算的當虢!屈辱求和的當虢!”
龍傲天的目光落在西北角。我看見盧卡斯幸災樂禍的無賴嘴臉。
“在這樣的當虢,不同流合污是死罪,聚衆反擊是死罪,違令抗日是死罪,以武犯禁是死罪!你們紅口白牙咬定的死罪,正是不至于亡國滅種的希望!你們不曾見過日本兵拿人做活體實驗的暴行,你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細菌的折磨下痛苦死去,你們沒見過冰凍一整晚後被生生打斷的殘肢......我差點在這煉獄裡喪命,我的朋友也因此而死——難道我們就不能反抗麼?!”
“夠了!”審判長使了個眼色,身後憲兵重重捶擊上龍傲天的後心。
窒息的悶痛下,龍傲天噴出一口血來,一時難能再說出話。
審判長開始分條陳述罪狀。他的聲音像是從水底傳來。我隻看見他的嘴巴在動,卻完全聽不清他說了甚麼。
直到審判長叫起那個熟悉度名字:“趙天鴻先生,你所舉證的龍傲天的罪行,是否确有其事?”
“件件屬實。”叔父緩緩欠起肥厚的身軀,盡可能地優雅。
日影從高處墜落,攪不動一室死水無波。
“龍傲天,你還有什麼想要為自己辯護的麼?”
龍傲天直起腰身,挺胸迎着被告席上沒有溫度的陽光。
“我沒有什麼想說的。如果還有,隻剩對我家少爺的愧疚。”
“自八歲那年少爺把我帶回家起,我的命,就是少爺的了。我說過,我要誓死守護少爺的。”
“既然少爺的恩情今生難償,來世結草銜環,必當報答。”
龍傲天目光帶電似火,又深情如水,直達劉波眼底,旁若無人。
在這一瞬間,他将宣判罪名的法庭變成了結締來生的禮堂,讓列席的每一個人都來公證他的誓言!
警錘最後一次落下。
“軍事法庭對龍傲天最終判決如下:民國二十七年十一月至二十八年三月,龍傲天勾結匪幫,違令聚衆,縱兵擾政,罪行屬實。依據《陸軍審判條例》《修正陸軍刑事條例》,判處槍決。三日後上午十點執行。”
龍傲天被憲兵押走。人群散去。
我欲拉起身旁一直不發一言的劉波,才發現,從開庭起就一直攥在他手裡的帕子,已是一片血汗斑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