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是妝一頓,停住腳步,沉默地立在窗的另一邊。
慢慢露出全貌的月灑下光在他眼前,又偏移到老舊的鏽劍上。這把劍太舊了,他第一次抽劍時因鏽迹太重抽不出,好容易把鏽迹刮蹭個大概,薄如紙的劍被抽出來,翻過劍鞘,裡頭的鏽如細雨般揮灑下來。
他用這把劍幾天,頭次發現,原來劍鞘上還有片地方能襯着月色發亮,以緻他與老居對視時,總被這塊光晃到眼睛,隻能挪開視線。
老居沒問第二遍,固執地站在窗邊。
今夜沒有風,一向在他胸腔裡作祟的癢意沉默着,好像知道此時将有場一觸即發的争吵。
孟是妝拿起剛放下的劍,狀似随意道:“我們有一個機會,可以下山去。”
老居敏銳的直覺在一瞬間從腦子裡沖破,面上浮現出從未有過的厲色,出口的語調幾乎尖銳到破音:“我不準!”
這一聲在孟是妝耳邊炸開,然後點燃了他幾日未曾出現的怨憤和怒火。他學着老居的姿勢站着,一手把着劍鞘,一手攥住劍柄,反複地抽劍又收劍,令人牙酸的聲音顫抖地響起。
老居的聲音和這片劍一樣脆弱,他嘴唇哆嗦着:“羅舜、去找你了,是不是?他和你說了什麼!你去找他,去、收回你答應的事。”
他回憶起自己當年那個下山的機會,眼前恍惚起來,清冷的月色都變成可怖的血腥,雙臂上的舊傷瘋狂痛起來。十二扇門,他一扇一扇地殺過去,抱着懷裡的嬰兒強撐着下了山。
去了最近的鎮上,一張奪命的榜大喇喇貼在布告欄上。
明渾州“買命财”的風吹來了道海城。
他終于絕望,抱着孟是妝重新上了山。費力打開的門還沒關上,羅舜站在最後一道門邊。
——笑吟吟地看着他。
老居不想告訴孟是妝這段往事,但他知道,出自羅舜之口,一定是道陷阱。他咽下惶恐和害怕,闆着臉重複:“去找他,說你不幹、說你不下山!”
孟是妝也同樣一字一頓告訴他。
“我、要、帶、你、下、山!”
雙臂上泛的疼痛攪得老居大汗淋漓,他吐出一口氣,恨不得能把胸腔的平靜撕開,在孟是妝面前咳上一陣,最好咳得撕心裂肺,最好能咳出一口血來。
這樣,阿是就隻能妥協。
可是無論他怎麼醞釀,胸腔和喉嚨都舒适得像泡在溫水裡,仿佛與身體裡其他的痛苦割裂開來。
老居隻好軟下話:“阿是,你會下山的。我不是說過嗎?你一定有下山的那一天。我有辦法,你别去信羅舜的話,我可以……”
孟是妝不想看他乞求的眼睛,卻仍一句一句地反駁他。
“我說了,我是要帶你一起下山。你覺得你有辦法,你是想去求老扈?還是你山上哪個龜縮多年的故交?他們如果真的有用,你不會在山上病這麼多年。”
他的喉頭哽咽着,一個字都往外蹦得困難,拼命壓着胸膛劇烈的起伏要把話說完,“我隻能聽羅舜的。”
老居難以理解孟是妝的念頭,他想告訴眼前的少年,如今山上穿紅衣的掌門是頭浸染在仇恨裡的惡鬼。但孟是妝的眼睛明明白白地袒露着。
他清醒過來,或許孟是妝未必不知道,隻是被羅舜提出的條件誘惑了,比起未知的陷阱,孟是妝更想去搏一搏。
老居卸下一貫的冷硬,像小時候那樣哄他。
“阿是,這些年若非老扈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們早就死在這裡了,怎能要求别人用命和前途來相幫?”
他以退為進地勸道:“我有别的辦法讓你下山,還是,你信羅舜都不肯信我?”
孟是妝聽過羅舜對舊事的幾字半語,居然頃刻看穿了老居的“方法”:“我不能用别人的命和前途,所以隻能用你的?”
老居看見他赤紅的眼,說的話不知在剜誰的心。
“榨你的血、吃你的肉,十三年前拖累你的前途和身體,現在,你打算拖上自己的命來成全我,是不是?”
孟是妝怎麼可能想不到?
老居說不會騙他,那就是一定有辦法讓他下山。十三前和如今能有什麼區别?無非是當初無人可以托付孟是妝,而今孟是妝已經長大,隻身下山,也比在山上好活。
老居再不能講出勸他的話。
沉默又蔓延開。
孟是妝别過頭,要再練劍。
老居眼中閃過決絕的光,明日就打算行動,像是通知他一樣說了句話:“阿是,我會讓你下山。山上那麼多人都幫過你,别去強求太多,知道嗎?”
孟是妝冷聲道:“我、不!”
他轉過身和老居對視,老居清清楚楚看見他眼裡的不甘和恨意。
孟是妝:“不能助我脫苦海,便都是辱我。”
老居的腦子絞痛起來,心裡升起驚濤駭浪。他不願承認,被他磕磕絆絆帶大孩子,竟然真有了羅舜的影子。他知道孟是妝絕沒有怪他的意思,但卻無可避免被這句話傷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