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屋上首,一個年過半百,身着百草霜色麻衣直身、頭戴白玉子午冠的老太太正端坐床上,閉目打坐,對新婦小郭氏的問話不置可否。
小郭氏摸不清婆母的态度,隻好轉而征詢裴頠:“二叔意下如何?”
裴頠手指輕輕點着面前的漆案,暗自思量。
散騎常侍張軌?前天輪值時,還聽張華盛贊過此人,說他的一衆同鄉裡,惟張軌“文韬武略,世間大才”,又罵安定郡中正當年“不識寶珠,二品之才淪落下潦”。他現在在征西軍?聽大嫂說,他是經楊珧舉薦入京為官的?
裴頠心裡有數,必是有張華回護,這次大清洗裡才獨獨漏了他。既然如此,他要投靠自己,莫非也是張華授意?
司空張華是朝中少有的令他裴頠敬佩的人。雖出身寒門,但無論治學還是為官還是做人,都可圈可點。他看重的人,想來不會差。
隻是,裴頠蹙眉,張軌所在的征西軍如今在趙王名下,他放着頂頭上司不攀附,反而來找自己?難道他與趙王有隙?
如今朝局動蕩,他固然希望裴家多一個有能耐的附庸,卻也要防着惹禍上身。
裴家文官起家,與武将唯一的勾連就是姻親郭家了。
思忖半晌,裴頠回複道:“大嫂且緩兩日,容我明日請大舅公過府一叙。事關阿憬,也當問過他阿公。”
這是要請小郭氏的父親郭展一起來商量了。
小郭氏聽說父親要來,也放下心來。
沒想第二日下衙,一起回來的除了大舅公郭展,竟還有時任司空的張華。
三人于外院書房一談就是半日。
小郭氏本是攜裴憬、裴妍來拜見父親的,如今有外男在,她們倒不好過去了。正好二郎裴崇、三郎裴該也奉父命等在外間,小郭氏便把裴憬留給兩個侄兒照顧,還派了心腹婢女劍蘭在外院等消息,自己攜女兒先去了老夫人那裡。
正巧二房的女眷也在。還未進門,就聽到裡面熱鬧地談笑聲。
裴妍一下子就聽出堂妹裴妡的聲音,高興地奔進房裡。
與守寡的小郭氏不同,二房的女眷皆梳高髻着亮錦,撩簾入内,隻覺一室華光。
尤其裴妡,一身丹碧紗紋雙裙,腰間攏了一圈南珠花霄,頭梳寬大的雙丫鬟,鬟間插着一枚小小的赤金嵌紅寶華勝,轉身之間流光溢彩。
老夫人剛剛打醮完畢,正一邊吃茶一邊聽裴妡講河東公主壽宴上的趣事。
裴妡隻比裴妍小幾個月,雖說她們的母親感情一般,但整個钜鹿郡公府隻有她們兩個女郎。因此兩個小女郎打小感情就好,經常吃住在一處。不是你來長房住上倆月,就是我到二房睡上一旬,跟雙生子似的。直至前年裴妡應召入宮,與王衍的三女兒王清風一起,做了河東公主伴讀,姊妹倆這才依依不舍地分開來。
裴妍拉着裴妡,有些生氣地道:“上旬喊你去白馬寺賞雪,卻不見你出宮,今天倒舍得回了?”
裴妡自從入宮後,行事愈發沉穩起來,比起毛躁的裴妍,反而更像姐姐。
她把裴妍扶到自己的坐床上坐下,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裡焐着,笑道:“阿姊糊塗了?前幾日河東公主十歲生辰,娘娘特命我與清風表姊留下作陪。”
時人不重視生辰,但遇上整歲,家中親友還是會聚起來慶賀一番的。
裴妍一拍腦袋,懊惱道:“你不說我都忘了,河東公主與阿兄一樣,也是冬月裡生的哩。”又問:“可送禮了?”
裴妡笑道:“自然,你的那份我也代為送了,好大一顆南珠!阿姊記得還我!”
裴妍道:“這還用說,今晚去我那裡,房裡的稀罕物随你拿!”
裴妡征詢地望向母親。
王夫人笑着點頭,柔聲提醒她:“隻是晚上不許纏着你阿姊混鬧,明天一早還得進宮呢!”
小郭氏入内,看到王夫人并長媳崔氏正坐在老夫人床邊的榻上,與裴妍裴妡兩姊妹調笑,她隻覺渾身不得勁。
不怪她眼紅,實在裴家的好事都讓二房占全了!就拿二房的兩個兒子來說,個個聰穎絕倫,年紀輕輕,就才名遠播。仕途順暢自不必說,婚事也好得出奇。二郎裴崇娶了清河崔氏的長房嫡女——名震京洛的大才女崔華堂,三郎裴該尚了今上與賈後的女兒始平公主司馬興華,隻是公主開府别居,不住在府裡罷了。
她想到裴憬,再次腹诽起這個便宜兒子,白長那麼大個頭,卻是傻子,到現在連個像樣的親事都說不上。
本來長幼有序,裴大郎不娶親,後面的兩個堂弟也該緩着。偏偏世家裡都知道他家情況,議婚的時候,媒人們竟直接跳過裴憬,給二郎裴崇說親。沒多久,三郎裴該也被賜婚尚了公主。如今裴家的三個孫子裡,就隻有大郎裴憬孤身一人,連個妻室也無。
老夫人自從信了五鬥米道後,越發不食人間煙火,以前還知道關心裴憬,如今卻總說道法自然,竟是連問都不問一句了。
小郭氏原隻是郭家庶女,弟妹王夫人卻出身琅琊王氏,是司徒王戎的嫡女。小郭氏在出身上就矮人家一頭。如今,更是不敢跟二房比肩。
看到王夫人到哪都帶着溫婉可人的長媳崔氏,有時還帶着光華耀眼的始平公主,而她呢?卻連個體面的世家兒媳都說不上,如何能叫她不傷心?
可是再恨也沒辦法,人和人的命是不同的。小郭氏還指着二房的王夫人多多提攜自己的女兒裴妍,隻得掩下内心傷感,硬是擠出笑臉,不動聲色地融了進去……
外院書房的耳室裡,裴憬、裴崇和裴該三兄弟正耐心地坐在床上等消息。
裴憬在兩個堂弟面前一向有些自慚形穢。他知道自己愚笨,因此從來不敢以長兄自居。
倒是裴崇和裴該,對這位腦袋不大靈光的堂兄很有幾分憐惜。
兩兄弟照顧他的情緒,講了很多同僚間的趣事,引得裴憬兩眼圓瞪,時而驚奇,時而感歎,恨不得與他們一起出去見見世面。
沒多久,童子來傳話,道是大人們讓他們進去。
裴憬一下子緊張起來,他知道叔父和阿公在商量他伴讀的事情,生怕他們讨論的結果不如意,他好好的一個玩伴就這麼沒了……
好在事情出奇地順利。裴頠把三兄弟叫進書房,讓子侄輩拜見張司空。
張司空原就與裴崇、裴該倆兄弟認識,隻是和裴憬不熟罷了。他特意與裴憬聊了兩句,發現這孩子雖然反應不及兩個弟弟,但基本的應答還算得體,沒傳言的那麼不堪,居然滿意地點點頭。
他此番前來,主要是受老鄉兼密友張軌所托,為張家牽線搭橋的。
張華出身寒門,自己雖有心回護張軌一家,卻也知自家無根無基,猶如浮萍,如今看似大權在握,實則朝不保夕,唯有河東裴氏這樣的百年世家才是張軌真正可以倚靠的勢力。
裴頠從郭展處聽聞張軌的種種戰績,知他是個難得的儒将,一時也有結交之心,卻又擔心他與現任鎮西大将軍趙王有隙。
趙王比賈後還睚眦必報,甯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他不想給自己惹上趙王這麼個腌臜貨。
好在張華作保:張軌賦閑在家,名義上受楊珧連累,實則受孫秀排擠。孫秀是趙王幕僚,為保住自己寵臣的地位,對前雍涼都督司馬駿的舊部一向排斥,征西軍司被架空閑置者十有七八,并不獨獨針對張軌。
郭展也勸裴頠:“如今張常侍猶如涸轍之鲋,所謀不過升鬥之水,逸民心胸若海納百川,何不予之?”
郭展是裴頠的親舅,連他都這麼說。既然張軌與趙王沒有牽扯,又有張司空做保,這樣的人才,不收白不收!裴頠痛快地答應了。
已過了哺時,幾位大人的晚飯也是在裴府用的,裴憬等三個郎君作陪。這也是裴憬第一次以裴府晚輩的身份與外人交際,一頓飯吃得膽戰心驚。好在有兩個堂弟打掩護,說話行事居然全程沒有差錯。
如此,張司空更滿意了,心想,裴氏不愧是百年世家,真正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張軌的二郎運道不錯,跟着裴憬就是跟着巨鹿郡公啊!
送走張司空後,郭展并裴頠舅甥倆一齊往郭太夫人處去。
張家郎君要進府,很多事情得布置起來。比如裴憬要搬到外院去,他的學問也得從原先的經義擴展到數算、騎禦……
這些瑣事跟裴妍無關。但她從外公處得知張茂即将進府的消息,很替哥哥高興。
裴妡與她躺在一處,好奇地問她:“那個張二郎是何等人物?值得阿姊這麼上心?”
裴妍笑道:“嗯,他長得……可有精神了,和我們見過的郎君都不一樣。”
裴妡嗤她:“呵,隻聽說人的長相有美醜之分,長得有精神?這是什麼說法?不一樣?是讀書厲害啊還是劍舞得好?書讀的好能比得上赤龍叔公(王導)?劍能舞得過越石阿舅(劉琨)?”
這……裴妍還真不知道,神醫隻說張茂書讀的好,至于怎麼好,阿母沒有考較過,她又怎麼會知道呢?自己倒是看過他要拔劍的樣子,可是還沒出鞘呢就被小童給攔下了,誰曉得他的劍術怎樣?
裴妡看裴妍答不上來,眯眼壞笑道:“該不會是長得俊吧?可比得上潘家郎君?”
提起潘嶽,裴妍可是聽說過這人的風流名号,搖頭道:“張二郎比那個整日隻會塗脂抹粉跟在賈表哥屁股後面的潘嶽好看多啦!”
“比潘郎還俊啊!”裴妡眼睛瞬間直了,哎呦,我也想看!
翌日,東海王妃裴氏攜世子司馬毗來钜鹿郡公府做客。
裴妃是钜鹿郡公府的常客了。按親緣關系算來,她雖是河東裴氏女,然而她出身嫡支,與裴頠這支已過三服,不是很近。
然而裴妃年輕時一次郊遊途中路遇悍匪,身邊部曲死傷殆盡,就在她以為自己将要被辱時,裴妍的父親,先巨鹿郡公裴浚恰巧路過。裴浚當即派部曲營救。那群悍匪已然是強弩之末,哪抵得過新入局的援兵,隻得四散而逃。她這才免了一場災禍。因而,裴妃對裴妍母女分外照顧。
裴浚逝後,裴頠奉天家旨意得了兄長裴浚的爵位,裴妃很為長房鳴不平,可皇威面前,她一個小小的宗婦委實幫不上忙,隻得在平日裡多照拂長房一二。
王夫人知道,裴妃來府裡定是找長房小郭氏的。她也識趣,與人打過招呼,略寒暄兩句,就尋個借口忙自己的去了,留下小郭氏待客。
小郭氏與裴妃母子早已熟不拘禮。
世子司馬毗還是半大小子,也跟着母親一起來了。
小郭氏笑着打量司馬毗,往日司馬毗來府裡,總做儒生裝扮,今日卻着一身利落的紫绮錦緣勁裝,頭梳楚髽發,散于耳後。他本就生得風流俊緻,如今做這般武将裝扮,又平添了幾分英武。
小郭氏道:“幾日不見,阿毗似乎又長高了!”
司馬毗笑答:“許是近日多陪成都王騎射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