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過後,大春雖到,但聞喜依然天寒地凍。
裴憬和張茂皆憂心郭夫人會病情反複,決議逗留一月,待春暖時,再回京不遲。
至于皇甫神醫,他自覺聞喜是個不錯的地方,他的師弟摯虞曾經做過聞喜縣令,在這裡有三四好友,他拜訪後甚為相得,幹脆借着為郭夫人療養的由頭,留了下來。
家裡最高興的當屬裴妍了。為了安全,也為了不讓裴妍被鄉下的郎君招惹,小郭氏此前一直限制她出府。如今有裴憬和張茂在,郭夫人對女兒的管束放松了許多,也不攔着她出去了。
這日,柳蕙過府來玩,明眼人都知道她是來尋裴憬的。
莊子裡有長輩在,叙舊不便,裴妍提議大夥去莊子外面走走。
年初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雖已開春,豔陽高照,地面仍有殘雪未化。
路面濕滑,柳蕙披着大氅,手裡握着暖爐,行走有些踉跄。
裴憬趕緊搶在柳蕙的丫鬟前扶住她。
柳蕙臉上一紅,裴憬卻對她憨厚一笑,扶在柳蕙腰間的手再沒有挪開。
張茂在後面見了,眉頭微挑,大兄深藏不露啊!
恰此時裴妍亦腳底打滑,眼見着要摔倒,張茂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同樣伸手的還有一旁的容秋——畢竟她也是練家子,反應不比張茂慢。
然而,容秋卻覺得張小郎看自己的眼神隐有責怪之意。她反應過來,扶着裴妍的手瞬間一松。張茂當即接過裴妍,待她站穩後才松了手。
裴妍驚魂未定,看着前面相攜而走、時不時低頭私語的哥哥和準嫂子,悔道:“為了給他們打掩護,倒把我們凍死了!”
張茂瞧了眼前面的二人,笑道:“他們走他們的,前面不遠有個亭子,我們過去坐坐。”
轉頭吩咐聽雨去亭子裡生火,又讓容秋折回莊子取些圍屏暖帳來。自己則小心地護持着裴妍往前走。
容秋的腳程很快。待聽雨砍了枯枝,抖索着生好火時,她恰也帶着幾個家奴将一應物什搬了過來。
幾人合力,不一會,就把四面透風的涼亭拿屏風圍住,中間生着篝火,地上鋪了獸皮氈墊,待張茂扶着裴妍步入涼亭時,她隻覺渾身一暖,已經失去知覺的腳底瞬間有了溫度。
“可算緩過來了!”裴妍解開大氅,欣喜地坐到氈墊上,伸出玉蔥般的小手就着篝火取暖。熱辣的火光映在小女郎如雪的肌膚上,長如蝶翼的睫毛許是被煙火熏着,一顫一顫的。
張茂勸她:“且離火遠些,這不是銀絲炭,小心嗆着。”
裴妍懶得起身,極不情願地拿胳膊撐地,連帶氈墊一起往後挪了挪,跟隻慵懶的小花貓似的。
張茂莞爾,自腰間解下一個酒葫蘆,交給容秋去溫酒。
“我帶了些清酒來,多少喝些,或能暖胃。”
“有酒無肉,好沒意思!”裴妍嘟嘴。
張茂聞言,負手擡頭,看了眼四周,涼亭建于坡頂,隻見亭外殘雪枯草,一片肅殺。
“這有何難!”言罷轉身出亭。
裴妍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身後的聽雨趕緊解釋:“郎君怕是要去行獵。”
裴妍不大高興,說好的四人同行,如今阿兄帶着阿嫂不知去了何處,阿茂又自己打獵去了,竟把她一個人丢在這荒郊野嶺。早曉得她不出來啦!渾然忘了剛才可是她自己喊着要吃肉的!
好在張茂回來得快,不過兩炷香的光景,就見他一手一隻野雞,自遠處奔躍而來。他今日本是着了件蓮青色儒服,為了打獵方便,袖子上捆了襻膊,露出一段肌肉分明的手臂,下袍的一角别在腰間,露出健壯的長腿,行走間穩健有力。許是行獵期間奔跑太多,張茂的頰邊溜出一截碎發,随着他的步伐晃蕩,令這個一貫端方的少年多了幾分浪蕩灑脫。
張茂将野雞交給聽雨處理,回頭見裴妍愣愣的看着自己,笑道:“等急了吧?這山裡的野雞個頂個的聰明,讓我一番好找。可惜天寒地凍,雞也沒有春日裡肥。”
若是别人,或許會驚歎他捕獵之快,順帶誇贊幾句。可裴妍的關注點卻在另一件事上。
“阿茂哥沒帶箭矢,如何獵得這些?”裴妍回過神來,好奇地問。
張茂粲然一笑,自靴子裡掏出一把匕首,輕輕一擲,便見那小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釘入了一旁的亭柱裡,端的是入木三分,柱子上的木頭甚至露出了一絲明顯的裂痕。
寒風呼嘯,諸人皆吸了口涼氣。
不管是裴妍,還是亭子内外圍觀的婢子奴仆皆是一驚。
“好厲害!”裴妍結巴着鼓掌。
一時間,諸人皆跟着道彩。
張茂卻并不多話,隻是笑笑,起身把匕首拔出來,重又插回自己的靴子裡。隻在這涼亭的柱子間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
在場諸人裡唯有容秋見慣不怪,心道,裴府諸人對我們小郎的身手真是一無所知!想當年小郎在行軍途中,為了果腹,什麼沒獵過,别說一兩隻山雞,就是豪豬棕熊也不在話下。
聽雨很快将處理好的山雞架在了篝火上炙烤。
張茂随身還帶着孜然胡椒一類的香料,灑在山雞上,瞬間焦香四溢,竟把已經走遠的裴憬和柳蕙都吸引了回來。
裴妍看着他倆緊握的手,嗤笑着打趣:“有情飲水飽,你們也會餓?”
柳蕙紅着臉不好意思回應,裴憬卻不覺得什麼,他一屁股坐到聽雨旁邊,盯着燒雞垂涎欲滴:“橫豎兩隻雞,我和阿蕙一隻,你和茂弟一隻,正好夠分。”
“好不要臉!”裴妍道:“這是阿茂哥打的,你該問問阿茂哥的意思。”
自是同意的!
張茂将一隻雞分給了裴憬。自己接過聽雨遞來的燒雞,仔細地分出一隻大腿,又自袖管中拿出一張幹淨的帕子,将腿骨裹住,這才遞給裴妍。
裴妍迫不及待地接過,咬一口,脆皮油香,竟比家裡疱人做的還好吃!再配上溫好的青梅酒,真讓人食指大動,裴妍隻覺胃裡暖融融的。
裴憬有樣學樣,也問身邊的長河要了張幹淨的帕子,裹住雞腿遞給柳蕙,又拿杯子給柳蕙倒酒。
一頓野餐裴妍吃得腦滿腸肥,柳蕙吃得面紅耳赤。張茂和裴憬則化身殷勤的小厮,将兩個女郎服侍地妥妥帖帖。
溫酒炙肉下肚,諸人身上都暖洋洋的。裴憬有些飯後溫,懶散地仰靠在缇幾上和柳蕙閑聊。
正值午間,烈陽高照,裴妍吃得有些撐。她扶着欄杆遠眺,見不遠處就是官道,人來人往的,還算熱鬧,便央張茂陪她到附近走走,順便消食。
首山是聞喜的屏障,更是對外往來的要道。
離涼亭不遠就是官道,陸續有幾支商旅押着貨物與他們擦肩而過。
其中一個商隊裡除了牛馬外,還有四隻個頭比馬兒還高、腳似驢蹄、背上長着兩個像山峰一樣肉球的畜生。
裴妍何曾見過這樣的怪物,慌忙躲到張茂身後,又忍不住探出腦袋來看。
“那是駱駝。”
張茂來自涼州,從小見慣了這些西域來的貨物。他向裴妍解釋駱駝的來處、習性和在商隊中的作用,“這支隊伍應是自西邊來。”
果然,商隊後頭還跟着一隊高鼻深目的胡女,衣飾也是外邦的打扮,有幾個手上還抱着琵琶、小鼓一類的器樂,張茂猜測,許是商隊買來轉手的歌姬。
有個年輕貌美的胡女經過張茂身邊時,突然愣怔了一下,随即轉身朝張茂疾跑而來。
事發突然,張茂警惕心起,連忙将裴妍掩在身後,右手不自覺地握在腰間佩劍上。
商隊的部曲也很震驚,趕緊過來想攔住她。卻見那女郎靈巧地避過護衛,徑直跪倒在張茂面前,口口聲聲喚他:“二郎,郎君可是張家二郎?”
張茂在張家時被喚做“二郎”,到了裴家後,裴府和京裡的人多喚他“張小郎”。莫非她是張家人?
張茂狐疑,扶在劍柄上的手松了下來。
“你是何人?竟認得我?”
“奴名赫連春,是赫連阿媪的侄女,脫籍前曾在大郎君院中灑掃。”那名胡女自報家門。
張茂記得大哥的乳母确實姓赫連,印象中是個老實巴交的鮮卑婦人,五年前母親給她一家脫了籍,讓她回家随兒女養老。
“既如此,為何流落至此?你家人呢?”
胡女正欲解釋,她身後的護衛卻趕了上來想将她押走。
裴妍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但看情狀,這胡女怕是張茂的同鄉,便從腕上拔下一支赤金嵌八寶镯子,扔到護衛腳邊,道:“喚你們主事的來,這個胡女我們要了!”
那護衛是見錢眼開的主,見這張、裴二人衣飾做派,心知必是貴人無疑。又見貴人拔毛,心知必是好物,他立刻上前撿起地上的镯子,掂了掂,喜笑顔開地說了聲“稍待”,便颠颠地捧着镯子去尋商隊領班過來。
那個商隊的行首聞訊匆匆趕來,見眼前這對少年男女衣飾光鮮,氣度不凡,出手更是大方,這支赤金嵌寶镯子少說值十金,連他這個見過大世面的都得小心捧着,這小女郎居然眼睛都不眨地将之委擲于地,如此做派,必是貴人無疑!反正胡女賣誰不是賣,這小女郎出的錢都夠買五個胡女了!
不等裴妍開口,便爽快的吩咐下人奉上這胡女的賣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