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久,一隊精壯的甲士出現在林中,各個肩背箭囊,腰懸長劍,駕着高頭大馬疾馳,驚得鳥獸四散奔逃。
其中打頭的那人雖鬓發松散,面目蒙灰,但氣度高闊,神明爽俊,深邃的五官猶如古雕刻畫。她一眼認出打頭的那人,初時大驚,繼而,忍不住喜極而泣……
裴妍自下了馬,就迷迷糊糊的。她感覺自己被扶着躺卧到一張榻上,嘴裡灌了幾口熱辣的姜茶,可是頭依然昏沉沉的,渾身被碾過似的酸疼無力。有人拿熱水與她擦拭身體,她終于舒服了些,連夜的趕路本就讓她疲憊不堪,困意趁勢來襲,她沉沉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裴妍感覺又有人拿熱巾帕與自己擦臉。隻是這回手法笨拙許多,帕子也隻行到脖頸處,便停住了。
她不舒服地動了動:“容秋,我身上也熱。”
那隻為她拭汗的手頓了頓,終是撩起蓋在她身上的披風,小心翼翼地,幫她擦拭着胳膊和腳心。
毛巾所過之處,帶着熱水浸過後的清涼,她忍不住呢喃:“腿上也要!”
身邊的人似是吸了口氣。
裴妍尤不自覺的将一雙修直纖細、曼妙惑人的長腿伸到了披風之外。
那拭汗的手于是更輕了,窸窸窣窣的,好像沒長眼似的。
“癢!”她嗔道。
“一會就好!”頭頂傳來熟悉的男聲,帶着一絲無奈的寵溺。
“阿茂!”裴妍混沌的腦殼似被重錘一敲,瞬間清醒大半!
她在迷霧裡拼力掙紮,終于,艱難地睜開眼來。室外驕陽正豔,熱辣的天光自半透的破窗傾瀉而入。她在一陣晃眼後,上方那道模糊的身影漸漸清晰——竟真的是他!
隻見張茂拿一條赭色的發帶蒙眼,手上尤攥着一條薄綢帕子,床邊是一個破舊的瓦盆,盆裡的熱水猶自冒着熱氣。
方才,竟是他給自己擦的身子!
裴妍臉上騰起一股熱意,渾身發燥,說不上來是燒的還是羞的。
“你怎麼來了?不是說明日才将将能趕到陳留?”
“怨我實在太過想你!”張茂蒙眼的發帶未摘,莞爾,“這一路跑死了八匹馬,終是趕上了!”
裴妍沒有說話,她的目光自他的臉上、身上一一掠過。似為印證他的話似的,她看到他眼下肉眼可見的青黑,尚未蓄須的下颚卻長出了一層青黑的胡茬。鬓角亂糟糟的,上面蒙着一層厚厚的灰,頭發裡隐約夾雜着幾縷幹草和疑似鳥糞的東西。身上的衣服也灰蒙蒙的,大腿處的褲子還磨出了幾個破洞——天知道,他這一路有沒有睡過覺!而這一身的風塵仆仆,隻為了能早點見到她!
裴妍胸膛起伏,眼中隐有熱意。他的滿腔赤忱,做不了假。
張茂摸索着,把巾帕放到身邊的瓦盆裡浸透,一邊促狹地問面前的人:“還要嗎?”
裴妍卻依然沒有應他。她深深地望向他,貪婪地從他的眉眼到他的身體,細查分别以來,他的每一處變化——他的肩膀更寬了,背也更厚了,眼角多了不少細紋。許是在涼州主事久了,他光是坐在那,便讓人覺得金刀立馬,昂藏凜然——這樣的氣度,她曾在叔父身上看到過。非是刻意為之,實是上位者處事日久後積起的威壓。
張茂側了側頭,見裴妍遲遲沒有應聲,這才覺出不對來。
他微微蹙眉,似帶着疑惑,摸索着拿披風将裴妍裹住,而後,動手解下了自己的發帶。
于是,張茂擡眼便對上了一雙秋水盈盈的妙目——那是他日思夜想的眸子。多少次生死搏殺的前夜,他枕戈待旦,夜不能寐,便在冰涼的營帳裡,拿手,虛空地描摹她的眉眼。裴妍或許不知,他比她自己還要熟悉她的一颦一笑,一怒一嗔。她任何細微的表情變換,都足以攪動他自持的道心。
就像如今,他看着面前的裴妍,直覺她望向自己的目光有了很大不同。她的眸中褪去了往日的青澀,清淩淩得帶着冰川化水前的冷硬倔強,又多了分靜水流深的探究與沉靜。這樣似喜似怨,似愁似恨的情愫,他從未在從前的裴妍那裡見過。
從前的裴妍?此刻怕早已撲到他的懷裡,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訴說着這兩個月的遭遇了。
張茂心下一沉,初見裴妍的喜悅被敏銳的不安代替。既而,是更加愧疚的心痛——這段日子,朝堂天翻地覆,她一朝家門傾頹,至親離散,她自己也被司馬毗那混賬公然擄掠。然而這段最痛苦的日子,他卻沒能陪在她的身邊。如今再見面,當初那個無畏天地、愛憎分明的女子,突然像被換了芯子似的,看着他的目光,濃情帶着疏離,信任帶着探究,想接近他,卻又拒他于千裡之外——她這是,遭了多少罪?才生生将自己,寸寸碾碎,逼着自己脫胎換骨,重組血肉?
“阿妍,是我不好。讓你受苦了!”他聽到自己說。
裴妍卻搖頭。“讓我受苦的不是你,是趙王。冤有頭,債有主。不是你的錯,為什麼要認呢?”
張茂一噎。
“還是說,你家對我阿叔,有什麼做的不對的地方?要我這個做侄女的,代他問上一問?”
話中有話,綿裡藏針,柔中帶刺,她在試探,也是質詢!
張茂似乎還不太适應這樣的裴妍。他萬萬沒想到,千辛萬苦地重逢,上來談的不是離情,而是家恨。
“阿妍,可是司馬毗和你說了什麼?”
“我不是小孩子了。”裴妍拂去張茂伸來幫忙的手,艱難地坐直身子,直直地盯着他。“阿茂哥,我的眼睛會看,耳朵會聽,腦子會想。”
“那孟觀,龍精虎猛,哪有重傷之态?你父親和他以養傷為名,扣了大半兵馬,隻讓你攜前鋒回京時,可曾有為娘娘想過?她那麼信任你們,把拱衛皇城的精銳盡數托付。可你們,是怎麼回報她的?
若非宿衛軍精銳盡失,娘娘何至于勞動趙王親衛與三部司馬守城?趙王又何來契機以下犯上清君側?娘娘又何至于被囚殺于金庸城?我阿叔與張司空,又何至于隕于小人之手?我……又怎麼會如喪家之犬一般,淪落到司馬毗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