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惜崇獨立木筏之頭,抱劍而立,兩隻袖子如鳥兒窸窸窣窣上下翻飛不絕。我在他身後瞧不見他神情,隻覺得他周身沉郁之情堪堪将溢,似有無限心事描不盡。
他從前是我道侶時候就整天不快活,如今和真愛結合了還是不快活,新婚燕爾遣這丹下分身小境曆險,我思來想去,大概隻能歸咎于——家花不如野花香?如今越少主野花變家花,結局過于圓滿不免失了味道,還好我相貌平平無奇……
大道啊!!!!!!!!
我一拍腦袋直接栽入筏中,拿胳膊擋上臉暗叫慚愧慚愧,決定回去就給茹苓這罪魁禍首加!功!課!
木筏一路向海心深處,于晝及夜。
小境内神意被封,方寸木筏間亦無事可做,我橫劍膝上,眺望遠方,看天上星子幽幽交行,海潮疊疊而來,後浪層層推躍前浪,波濤間似有千尾魚鱗閃爍青光,窮而其遠,海天迷蒙融彙一片;溯之其上,浪尖漸幻,終削成薄薄藍翳。
數百年前,我也曾于此間禦浪而行。
舊事伴潮聲翻湧卷蕩,我一時怅然,指扣劍鞘铮然而鳴,一時海天之間浪聲不再,唯留悠悠劍聲。
不知過了多久劍聲停歇,有人冷冷開口:“繼續彈,直到手指爛掉。”
我低頭看去,但見兩指指甲破裂,劍鞘上一抹暗色血漬,才醒起此境内我不過是具凡胎。
顧惜崇肅立筏邊背風肅立,身姿峭拔,眉目如刻,眼底蘊滿難明之色。
我伸手入海涮洗傷口,聽他緩緩問道:“李道友曲音中皆是追懷蕭索,可是在懷念什麼人?”
我眼望前方,默然不答,又聽他澀然發問:“似你這類人,難道也會有失之交臂之人,悔不當初之事?”
這話……
我皺眉正欲開口,忽聽遠方傳來一點笛聲,初時短促,其後略急,到後來越來越急亂張皇。
正在打盹的小狐狸一激靈蹿起,目光灼灼瞪向聲音來處,大聲道:“有條船!”他真狐之身,目力遠勝比常人。我循聲望去什麼看不見,尚在眺望小狐狸已臉色發白,跳腳大叫:“啊啊啊,有妖!是魚妖!”他蹦到我身邊,拉住我手臂牙齒咯咯打顫,“魚,魚妖!”
你真身煉虛你又怕個什麼魚!
我正欲出言教訓,突然想起他曾封禁冰湖之底千年,其時雖未張目,靈感已通,時時刻刻感知湖底魚妖垂涎觊觎,心懷懼意在所難免,是以話至嘴邊又咽下,将他掩在身後安慰道:“不要怕,萬事有我。”說罷方覺得這話婆媽,不免暗歎一句自古慈父多敗兒。
顧惜崇深望我一眼,轉目去看來聲處,少息果見海夜之間馳出條小船,形如玉鈎素帆流月,雅緻非常,然而随四周團團黑浪颠簸起伏,左沖右突十分狼狽。
此時我亦看清,那哪裡是什麼黑浪,分明是一群黑嘴朝天鋸齒森森的墨魚妖!
顧惜崇縱目眺望,出聲道:“舟上有人。”
此時小舟又掙紮前進數個浪尖,舟前一點鵝黃燈光在波濤中搖搖欲墜,照亮舟頭一團似雪杏花。
這條船……?
小狐狸牙齒打戰,顫聲道:“救,救人一命,勝,勝……”我不等他說完開口接上,“勝造七級浮屠。”足尖踢點筏頭,身體如箭直沖舟前。
浪濤洶湧,黑齒利寒,若有不慎就要栽入這些血盆大口中。
我劍尖筆直朝下,正對上張得極大的魚嘴,瞄準頂端一顆巨齒正正紮入,劍鋒與鋸齒相交,炸開數點火星,劍身亦被壓得微微彎曲,我借這一彈之力向前彈處丈餘,身體将将墜下,有條黑鲷瞅得便宜張嘴咬來。我劍尖回旋,瞅準它頭頂一點堅硬赤色斬下,黑鲷吃痛大嘴咬阖,吞進一股水浪,劍身震蕩,我已翻身向前,如此三四次已至舟邊,就見一條無比巨大的黑魚怒張丈寬大嘴,利齒如刀噬向船頭一人,眼看要将其人咬成兩截。
我手中長劍飛出,直刺黑魚右眼。
撲哧一聲,白膿噴湧而出,黑魚右眼眼睛已被紮瞎,卻不過微微一止,左眼稍稍朝我瞥來,旋即轉回,複又張嘴切向那人。
眼看此人将被生生吞咬,遠處寒光倏來!
劍光似銀似電,不過一個回旋間,鲸吞去勢頓止,魚怪在半空靜止瞬息,魚頭與身體驟然裂成兩半,膿血肆意傾噴,将船頭濺得一塌糊塗。
我翻上舟頭,定目望去,但見舟旁魚怪紛紛退散,而如雪來劍嘯嘯回轉,直投入木筏來客懷中。
其人玄衣錦長身玉立,月色下神色難明,正是顧惜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