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喟然暗歎,不知怎樣回答,隻能擡眼去看滔滔赤色海水。
李閣已逝,世間終究再無千重劍者。
三人乘坐木筏漂流半日,待重至蔚藍海域,就見一條小舟随波飄蕩,正是尺素。尺素正翹首船頭,招手歡笑,當目光落在我身上時,笑容頓失,朝後縮了兩步。
嗯,這副尊容吓到小姑娘了。
我向她龇牙一笑,蹲下掬起捧海水潑在臉上,耳旁傳來小狐狸的聲音,“你不要怕呀,李平長得差了些,人還是很好的。”
尺素小小聲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他就怕得厲害。”
小狐狸嗞了一聲,“你别把他趕下去就好。咦,你怕就别偷偷看他了,不是越看越害怕?”
尺素聲音更輕,“我怕得很,可是又想看他,那是為什麼啊?”
海水從指縫間瀉下,我擡頭望向袅袅晴空,溟溟碧海。
此浪此風長不歇,舊時舊事今永絕。
小舟如葉起落浪濤間,小狐狸和尺素在船頭絮絮言語。
我膝坐艙間,竹劍橫卧膝上,注視殘棋長久不語。
忽有腳步聲傳來,顧惜崇掀簾而入,蒼白面容掩映海月下,清标似雪。他并未多看我一眼,撩袍坐在對面,垂眸默視此局。
二人當中相隔,唯有依依潮音。
百餘年前撄鋒劍山上,我最後一次迎來道賀新婚的友人。
雖然婚禮簡樸,然而漫山草木妖靈争相捧場,蕭條冬日裡無數奇花異草競相盛放,芳菲更勝盛夏。
故友眺望無邊花海,與我言道百餘年灑植,原來是為此日。
我命人奉茶,笑問莫非這就是你道賀不帶禮物的緣故?
故友隻笑不語,淡望一枝白色山茶。
後來他又說了些什麼,我居然記不得,恍惚隻有自己的回答。
那時李閣答什麼來着?
對面鼻息漸重,原來顧惜崇不知何時伏上棋桌,沉沉入夢。月光灑在他面上,猶如那年雪中白色山茶。
随後又是穿浪而行的數日,尺素仍舊不敢靠近我,可是甲闆上唯我一人,她卻溜出來,躲在桅杆後偷偷瞧來,若我回首相望,她便驚慌縮起,手足無措。
幾日間風平浪靜,不見墨鲷狷況,連小小海怪也不見一隻。尺素搬出她的寶貝匣子,一點點擦那些魚骨魚刺珊瑚海貝,想是數百年來這便是她此間唯一樂趣。小狐狸陪坐在側,面露悲憫,似有話想勸,終于欲言又止。
這日終于到達海岸,我從艙窗間望着小狐狸眼淚汪汪的看着尺素小姑娘,嘴巴張張合合,似有無限話交代,磨蹭許久,到底擦擦眼淚跳上岸去。
尺素歪頭望他身影許久,一步一回頭的回到船艙,不想在艙室裡遇見我,吓得向後連退兩步。
我從腰間取下竹劍,慢慢壓上棋盤。
一時棋子縱橫飛馳,盤中山水變幻日月飛馳,少頃後,諸棋子各就各位。
此局自我而始,亦當自我而終。
從此世上不複這局殘棋。
尺素臉色發白,看棋子,看竹劍,看我,又去看棋。
我手指壓上唇間,向她輕輕噓了一聲,然後正色抱拳,深施一禮,大步離開艙室。
竹劍斬妖無數,精氣盡攬,自此海上再無怪物妖孽膽敢接近尺素孤舟。
此劍亦名青。
那年李閣答什麼來着?
對了,他負手而立,神色冷峭。
——大道獨行,唯劍唯我,世人總是不懂這個道理。
李閣已逝。
我與千重劍尊當中所隔,并非僅有歲月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