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睜開眼,雪白天花闆映入眼簾,鼻間隐隐嗅到消毒劑的味道。
一隻手伸到背後将我小心架起,我轉過頭,李閣的臉近在咫尺,我看着他想開口,可喉嚨幹得厲害。他及時遞來一瓶擰開的水。
水潤過喉嚨,肩頭傳來鮮明劇痛,頭腦因此漸漸清明。之前的槍聲和車禍忽曆曆在目,而最後一幕則是沖上天空的SUV。
礦泉水瓶被捏得驟然變形,我目視四下,發現自己置身單人病房。房間裡隻有我和眼底青色愈發濃重的李閣。我抱着萬一的心情嘗試開口,“伊凡……”
李閣搖頭,沉默的撕開一包濕巾交給我。
我頹然歎息,腦中有些混亂,“怎麼會?”——這麼大的陣仗,難道就為殺害一個男/妓?翡翠街連環殺手怎可能正面挑釁警方?
李閣目光從我臉上滑過,微微閃爍,很快又重新平視。
與他多年老友,這種表情再熟悉不過,我擡手揉太陽穴,聲音澀得發苦,“與我有關?”
李閣揀起根香蕉,左一條右一條撥開香蕉皮,神情嚴肅如同面對某件證物,“是紅狼。”
這個名字激起串記憶火花,我在火花裡勉強組織起語言,“槍手是紅狼?”
香蕉皮已經被分屍,李閣手上緩緩,繼續将每條蕉屍一分為四,“情報處傳來的消息。”
我很少指揮現場,不巧紅狼正是我親手緝拿過的罪犯之一。
他是□□上著名的殺手,獨立特行,風格詭異。直到某年檢察長的得力幹将倒在他槍口下,檢方大怒,我被指派負責此案。經過幾番誘捕鏖戰,終于成功把這名傳奇殺手捉拿歸案,并且在庭上将之成功定罪,本該是個輝煌結局——如果紅狼不曾押解途中成功越獄。
那時李閣正窩在山旮旯與槍械販子鬥智鬥勇。
事情已經過去幾年,紅狼這個名字每年雷打不動的出現在警方通緝名單裡,我這邊已将此事抛在記憶沙石中,沒想到今時今日重又死海翻波。
我把濕巾蓋在臉上,腦中仍在混亂,“沖我來的?伊凡是池魚?”
李閣嗯一聲。
“人抓住了嗎?”
李閣又嗯了一聲,這回平平的聲音拉得很長。
我把濕巾甩進垃圾桶,歎息出聲,“沒抓住?”
李閣把香蕉塞進嘴裡。
我刹那忘了紅狼,不可置信的瞪他,“難道不是要剝給我?”
李閣兩口吞掉香蕉,将精美的蕉皮放上我掌心。
我把香蕉皮扣在他頭上,為他戴上頂小黃帽。
護士及時推門而入,見狀不客氣的開口,“病人需要休息,現在不能探視,警官請你出去。”随即将李閣趕出病房。
随後一周我都卧床休息,同時更多的詳細情報傳來。
——那輛黑色警車原來無人駕駛,裡面裝滿炸藥。警方估計原本襲擊目标是我,可能因為當時情況太混亂,我離載有伊凡的SUV 又很近的關系,才誤中副車。
——紅狼三日前自哥登堡喬裝登機,直飛國都;經此一役便又銷聲匿迹,警方如臨大敵,正加派警力大肆搜索。
——伊凡的前男友,綽号“鴨皮哥”的皮/條客在某區顯露蹤迹,重案組正在全力偵察。
檢察長來病房裡探視,含蓄詢問鑒于目前情形,我是否打算暫從此案中抽身,被我當場拒絕。他臉上有點不好看,不過也沒說什麼,一方面我是因公受傷,另一方面……他是我父親同學,當年曾有copy cat模仿翡翠街殺手作案,是他将其抓獲,而主審法官正是父親,此事一直為人津津樂道,是他們同學情誼的堅強證明。
我知道這位長輩日子不大好過。媒體得知伊凡生而複死的消息後立刻炸了鍋,更别說有殺手狙擊檢察官造成連環車禍,現在報紙上天天連篇累牍在報道此事。警方和檢方都急赤白臉的,恨不得馬上把這口大鍋扣在對方頭上,但是鑒于雙方各有痛腳,隻能強忍和平。
——是我這檢察官引來的殺手沒錯;但是當年紅狼是從警方監管下成功逃脫。
這天李閣又來醫院。他手裡拎着一堆蘋果橘子,成功避開護士潛入病房。
交代兩句公事後,我們開始閑扯,他問在重重警力保護下,我這個生日打算怎麼過。我也有點遺憾,告訴他本來定了去望碧綻峰滑雪的機票,這下不得不取消。
李閣手捂額頭發出呻吟,“碧綻峰……薛虛廷,你什麼時候瘋到要去挑戰超我。”
我笑笑,“否則你以為什麼叫而立之年。”
這時麗莎敲門聲打斷我們談話,這幾日美女秘書改在醫院辦公。我在文件上簽好字,她又問法庭那邊想知道我是否能夠如期出庭。我被問她聞得愕然,翻看記事簿才發現果然有這樁安排,為這件重案我已準備半年,上陣前居然會突然忘掉。
麗莎得到我的肯定答複後打電話通知法庭,轉身時還不忘我的訪客送上甜蜜微笑。李閣卻沒有如既往般與她說笑,他低頭慢慢剝開橘子,側顔微微沉肅。
“還好嗎?”半天他開口。
我報之一笑,“放心,現在還過得去。”
李閣将剝得完完整整的橘子遞給我,口中玩笑,“好好檢查,可别得失憶症把我也忘了。”
我莞爾接過,“早忘早超生。”
(8)
五天後出院,李閣照例很忙,隻發個短信問平安,而我給他的回信就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
我走進空置半月的公寓,放下行李,先沖個澡,然後躺在沙發上拆信。有封來自航空公司的快遞特别顯眼。我撕開封口,倒出裡面的機票。
兩張去碧綻峰的機票。
若真能超越自我,又何必定兩張機票。
大四時我已同李閣混成了生死之交,我們一同上選修課,一同踢球,一同在街邊喝啤酒,沖漂亮女孩吹口哨。
為了慶祝大學最後一個寒假,我邀他去碧綻峰滑雪,最開始幾日很順利,直到某天李閣提議既然不如深谷進發,見識幽谷風光。我本不似他那麼作死,可面對他的眼神,居然鬼使神差的答應下來。
事實證明果然不作不死。
我們入深谷三小時天降暴雪,兩隻菜鳥在暴風雪中完全迷失方向,手機也因極度嚴寒無法啟動。就在以為要凍斃之時,撞大運摸到山中獵人的歇腳小屋。
我們兩個人又凍又餓,圍着勉強點燃的小火爐瑟瑟發抖,分吃最後那根士力架。直到入夜屋外依舊風聲雪聲不見盡頭。我們縮進睡袋,開始幻想明天會怎樣。在這樣戚戚雪山深深雪夜的環境下不免越聊越悲觀。
李閣提議寫遺書,他真誠表示他這種奇才不幸隕落乃是警界重大損失,既然如此,他要把自己名下财産捐給各種犯罪調查機構。
輪到我則有點猶豫,父母不在,我也沒有特别鐘情于某項事業,遺書也不知道該寫給誰。
那個瞬間忽然發現原來自己的人生如此孤寂,竟連托付身後願望的人都尋不到。
身旁李閣鼻息漸重,我耳聽屋外咆哮風雪,眼望屋内一點火苗,模模糊糊有個念頭。
——如果就這樣被暴雪湮滅,不失美好結局。
然後這美好願望就被咯吱咯吱的聲音咬斷。幾隻老鼠不知何時鑽進木屋,黑黢黢的豆眼隔火盯住我。
我吓得猛然蹦起,一腳踹醒李閣。
李閣揉眼嘟囔,看清狀況趴在睡袋上大笑,薛虛廷你居然怕老鼠!
我臉色煞白,真想罵他傻/逼,可面對生平唯一天敵,隻剩下牙齒咯噔咯噔打架,身上冷汗直冒。大概見我實在吓得厲害。李閣收斂笑容,把睡袋橫到我和老鼠中間,安慰我說你睡就行,我替你看着老鼠,不讓它們過來。
我有了一點力氣,連連揮手,不行不行,你不怕就把它們趕出去。
李閣看看我,又看看老鼠,再看看外面大雪,搖頭拒絕,理由很可笑:這種天把它們趕雪裡,它們會死掉。
我實在沒料到立志做犯罪克星的家夥連老鼠都要可憐,正想發火,就見李閣一面笑,一面收攏掉在地下的食物碎渣,堆成一堆踢到幾隻老鼠面前,然後蹲在那裡,看幾隻灰突突的醜老鼠吃東西。
他的側影在火光掩映下格外柔和,我不知不覺放松呼吸,想起去年書店的雨景。
那時我隔着玻璃窗看他,不曾想到有朝一日,竟會離這個人如此接近,幾乎觸手可及。
老鼠吃完了碎渣還不休息,滿屋子竄來竄去。我這回竟然沒怎麼害怕,倚着牆角睡着了,迷迷糊糊中看到李閣的背影橫在我與老鼠之間,始終不曾讓它們靠近。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
我将機票折起,夾進書架上那本犯罪心理淺析。
和之前十六張機票一起。
(9)
雖然出院,然而醫生叮囑不可過度勞累,我目前處在警力重重保護下,也不想通個勤還興師動衆,于是改成每日在家辦公五個小時。
這天下午電話響起,我懶懶接起,“知道薛檢察官已經下班了嗎?”
那邊對我抱怨置若罔聞,“麗莎也下班了?”
我無奈扶額,“她又沒有中槍,為什麼要兩點下班?真當政府薪水這麼好拿?”
李閣賊兮兮的笑,“那就好,一會我打開三方通訊,麗莎來做記錄。”
我有點懵,“記錄什麼?我日程上沒這個安排。”
李閣清清嗓子,“臨時決定,薛兄包涵。”還沒等我抱怨,他已自顧自繼續,“鴨皮哥在警局裡。”
誰?我微微茫然,下一瞬間已反射性彈起來,“伊凡男友?”
李閣好像親眼見到我反應一樣哈哈大笑,“就知道吓你一跳。他律師也在。他拒絕跟警方直接交談,堅持要檢察官直接對話。”
“這回靠你了,薛兄。”
兩點一刻,電話按時響起。
“我是高級檢察官薛虛廷。今天記錄官是法律秘書麗莎.庫,請問你的姓名?”
“鴨皮……張涯,天涯的涯。”
“職業?”
“中介啦,就是那個的中介。”
“請解釋‘那個’”
“你們不都知道嘛,切,這有什麼可解釋的!”
“對法官和陪審團解釋。”
“我說你們這些……行,行,我是拉皮/條的,就是介紹那檔子事……皮/肉生意,從中間抽個成,我跟你說,你要為這個抓我我就啥不說了!”
“豁免條款稍後檢方會與你的代表律師詳談,不過我不認為你會因此被定罪。”
“那就好,哎媽呀你說話真繞,沒罪就行,你不知道那幫條子盯得可緊了……我說警察,警察。”
……咳嗽聲……
“你是否認識霍伊凡?”
“認識呀,不認識你們找我幹嘛是不是?”
“你們的關系?”
“哎媽,這還用說,你們不都知道嗎?我是他,那個中介。”
“除此之外,你們還有什麼其他關系?”
“這個,我倆上過幾次床,他跟外面說我是他老公,其實不是那回事,就是玩玩,沒當真,我說我沒當真,他那邊還是有點上心,不過人都死了說這些都白搭。”
“你知道霍伊凡遇害?”
“這麼大事我能不知道?他那天沒回來我就覺得不對勁,後來條子又來掃街,不知道也知道了,就是沒成想他沒死,不是,那時候沒死,後來還是死了。報上說是爆炸,是不是真事呀?呵,這可真是……那瘋子還用炸彈炸啊。”
“瘋子指的翡翠街連環殺手?”
“不然還有誰對不對,切。”
“關于連環殺手的情況,有幾個問題請你回答。”
“那得看你問啥,我得好好想。”
“你是否從事性/交易?”
“啊?我?那事我不幹,不過要是女客也說不準,帥哥也行……不是,這位警官,您怎麼還樂。我可不敢找你,不是說你不是帥哥……總之我沒幹過,您看我這樣也得能被瞧得上是不是,對了,這是電話裡你也看不見……”
“那你為什麼要躲起來?”
“啥?”
“我是說,目前為止,所有受害者都是性/工作者。你自稱中介,應該不在殺手狩獵名單上,既然沒有危險你為什麼要躲?”
“我能不躲嗎?我都看着他了,他也看見我了好不好!”
“請你重複一遍?你看到他了?”
“哎呀,我沒打算現在說,我說你們這不是套話吧,我可有律師在這,你們别想空口套白狼。”
“我明白。先請你說明重點,具體細節可以在達成協議後再詳述。”
……小聲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