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鳥啼将我喚醒。
我揉着眼睛望向窗外,但見銀河如晝之亮,青青竹林掩映在星光之下,竹葉間晶光點點,兩三隻藍鵲踩在枝桠上歡聲鳴叫,說不出的活潑可愛。相形之下,昨晚的黑沉寂暗則如短暫停留的夢魇。
我揉額深思,漸漸記起昨夜種種,那疾風油燈,漆黑魅影,蘊含無數惡質的昏綠濁光,還有飄飛的銀色蛛絲,而思緒最終停止之時,便是熄燈邀弈的一刻。
後來怎樣……此時已半點記不起。
我垂目桌間,其上積灰已被狂風卷得幹幹淨淨,桌邊那盞殘燈早已半幹,銅盞裡隻剩下一層極淺的燈油,除此之外,不見半點異常。
我凝望片刻,心頭不知什麼滋味,晃了晃頭,雙手撐桌便要起身,才站起一半,目光忽然掃過對面木椅。
對面的那張木椅,向外拉開大半步,恰恰正容一人落座。
我緩緩直起身體,目光長久望向那張空座,不知不覺探出手去,一點點扣攏五指,仿佛這樣就能握住什麼。
然而攤開掌心,原來隻截取了一抹星光。
我頹然垂手,喉頭隐痛,不知昨夜那場棋,究竟落下幾子。
這般怔立許久,直到窗外藍鵲兩隻吱吱歡笑踏枝而去,方才蘇醒,天上星辰已然暗換,衣袂早涼。
我搖頭苦笑,振袖離開桌旁,到底又瞥一眼空椅,并不曾有所動作,任它位置依舊,欲去塌間取卻邪,心中忽蓦地一動,轉身走到近隅角落,但見孤單單的蛛網在此張織,其上空空如昔,那隻小蛛似乎又犯了懶病,半死不活的懸在網中央,遠不及對側那隻兢兢業業。
我無聲的笑起來,從袖囊裡掏出點碎片丹餘。這正是月前練手之作,大多喂了嶽襄山中的飛禽小獸,這點乃是剩下的稀少殘餘,被我本着勤儉持家的精神,将爐底刮過三層一股腦收入囊中,當下揀出最大的一片,其實也不過半片指甲大小的丹餘,攤在掌心悄然遞上。
小蛛似睡眠之中驚坐起,電光般投來幾根蛛絲,待沾上手心丹餘,飛快旋了一旋,将其包個嚴嚴實實,随即蛛絲迅速退回網内。它大搖大擺的上前,開始對付比身體小不了多少的碎丹片。
我拱拱手,“再次多謝。”忍了兩回,還是沒忍住,擺出師兄的口吻教育它,“不過你這般憊懶,不如你兄弟勤奮,須知大道……嗯?”手上再有觸感,低頭看去,原來又幾根長長蛛絲粘來,卻是對面小蛛看得眼熱,也前來讨丹。
我皺眉瞪它,十分嫌棄,“你又沒出力。”細長蛛絲在空中蕩了幾蕩,似在央求、我搖搖頭,還是捏了小米粒的丹餘給它,在兩隻小蛛埋頭大嚼中配好卻邪,離開房中。
一入客棧大堂,數道目光齊刷刷投來,全部客人進皆在座。我還當自己臉上長了花,就聽越莳笑盈盈道:“李世兄睡得倒好。”說着目望上手那羽衣高冠之人,“谷島主見諒。”這才明白原來諸人都在等我,也不知他們等了多久。好在我臉皮厚也不在意,含笑與衆人打了圈招呼,挑了張最近的凳子坐下,見到此時隻有谷一弦一人,他那名字不對稱的兄弟和濮南舊皆不在此。
谷一弦笑道:“昨夜倉猝,倒是失禮了。各位休息得如何?”
他這話既出,諸人神色微微有異,不過刹那便恢複如常。鄒隽之坦然道:“我聽到貴使叮囑這位李兄切勿熄燈,便伴燈入眠,倒也還好,想必各位也是如此。”他環顧四周,見諸人紛紛颔首,泛起笑容繼續道:“隻是不知若是青燈熄滅之後又會怎樣。”
他此問出口,我也起了興趣,卻聽沉石島主如何回答。
谷一弦淡淡而笑,“諸位既來此地,當知能從島上離開之人十不足一。”
他言語十分簡單,然而言下之意再明白沒有,衆人不意如此,都神色震動。鄒隽之一時失語,越莳從容接口道:“島主之意,若油燈熄滅我等将會長留此地,成為那十分之九?”
谷一弦搖了搖頭,“非也,卻比十分之九還要多些。”這回便連徐舒意也不禁皺眉,越莳卻神色依舊,笑道:“請問島主,不知這些人在何處?”見谷一弦向他回望,解釋道:“十年前我有一本家堂兄有幸來貴島,遲遲未歸,在下此回前來便是為尋他,還望島主告知下落。”
谷一弦颔首笑道:“原來如此,越少主倒也不必急切,五日後自有分曉。”
他這話委實出人意料。越莳展眉:“恕越某冒昧。不知這五日之間島主可有什麼指教,或是我等須得探訪小境?”
座中各人既來此島,自知沉石島上兇險無比,亦有莫大際遇,是以出島之人都進境神速,想來島上當是有九死一生的試煉之旅,聽越莳點破此節,都是露出傾耳恭聽的神情。
誰知谷一弦晃晃頭,溫聲道:“沉石島地處偏僻,雖偶有奇妙風光,實也談不上兇險,更無法與玄門大派的試心小境相比。各位在幾日間随意遊賞就好。”
這話更是出乎意料。張玄橋沉聲開口:“島主之意,莫非是指白日随意而為,兇險其實在這中間這四夜?”
谷一弦微笑颔首,“張道友心思機敏,不錯,入夜前各位前來領各自油燈就是。”
張玄橋眉頭發緊,顯然不信事情如此簡單。原本也是,如果這般簡單,沉石島又怎會十來九不歸,隻是看谷一弦神色,卻是言盡于此,餘者不會多說。
這時鄒隽之握住妻子的手,大聲道:“欲尋大道不計艱險,合該如此。”
谷一弦向他點頭:“正是如此,對了,還有一事我可告知,昨夜有油燈熄了。”說罷不顧諸人神态如何,隻輕輕一笑,眉宇滑過濯濯清輝。
我走出客棧,但見銀河落于四野,如晝燦爛,無數清麗亭榭重又清晰可辨,風過檐下,遞來隐隐金玲聲。
身邊有人與我同觀此景,口中發出淡淡歎息,聲音輕柔,卻是簡秀。
不知何故,郁色重又漫上她眉梢。我埀眼看她裙邊,隻見啞巴半日的小絹人趴在她裙角之間,兩根麻花辮蔫蔫的耷拉着,顯是十分沒精打采,見面都再不呱唧呱唧講我貌醜。
簡秀見狀歎氣道:“昨晚我盡力不使油燈熄滅,可是罡風暴烈得很,多虧絹絹爬上燈盞以身護住火苗,後來雖然風停,燈油卻不足了,又是它劈分燈芯這才熬到天明,當真十分耗費精力。”說着輕輕撫摸小絹人的頭,神色愛憐。小絹人努力伸出小手,悄悄勾住了她手指。
簡秀聲音放得更低,“若隻燈油不足尚可勉強熬過,然而當真如此就能輕易度過這幾日麼?”
她目光向我望來,似期待回答。
我沉默不語,并未點明另外一事。
谷一弦說昨夜有油燈熄滅。
那麼,昨夜熄的是幾盞燈?
今日座中,到底有幾人?
風穿過竹林,濺起葉語絮絮。
風聲中簡秀忽手握劍柄清聲而嘯,驚得枝頭幾隻麻雀振翅而去。她臉上現出種明亮光華,聲音肅然:“是我想得岔了。我等劍修所恃者當為手中劍,又何必仰仗區區油燈。若為此物患得患失,才是動搖道基根本。”她裙邊小絹人也是一時精神振作,小手猛捶自己胸膛。
無需臨鏡,我也感到笑意從眼底泛出。這少女堅決剛毅之态頗有歸師妹風采,瞑心山一脈果有獨到之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