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話回到客棧,我未踏進大門,便聽到小絹人大呼小叫,“啊啊啊啊,有個鬼!有個鬼!這有個鬼啊啊啊啊!”簡秀斥責之聲随即響起,“娟娟,不得胡說!”
……看來是見到古島主的全新皮膚了……
果然進來見到衆人僵立原地不動,望着面餅臉的古一弦神情古怪,一時面面相觑,皆難以開口,便是鄭筝也在悲容中露出詫色,顯然想不到這短短一兩個時辰,這位神秘兮兮的古島主就變了個妝。
小絹人吓得朝古一思直哈氣,扭頭看到我,忙不疊比劃道:“李……李李!你看看這個鬼多吓人,比你醜多啦!”
我不去看簡秀紅到滴血的雙頰,斥道:“胡說,分明比之前好得多。”自顧自拉椅子坐下,漫不經心的發問,“我說得對吧,島主?”
古一弦眼仁凸出眼眶,四下滾上一圈,忽然笑道:“李道友既然說好,那便是好了。”說着擺擺手,語氣極為溫和,“天色已晚,各位請自便,隻需記得勿熄燈便是。”說罷便要繼續對弈。
他才捏起一枚黑子,手便在停在了半空,卻是卻邪劍斜出,橫在他與棋盤之間。
古一弦擡頭相視,雙頰擠出一層層的面餅,“李道友這是何意啊?”
我搖搖手指,“你裡的油燈實在不行,砸吧兩下熄了且不說,連影子都沒有,換一盞如何?”
一語既出,數道目光瞬間投注而來。
古一弦看着我若有所思,半晌才徐徐道:“李道友這便是違心之詞了。非我自吹法螺,這些油燈皆非平常之物,若要它止息麼,或等到燈芯燃盡,或是被人吹滅。除此之外,便是天崩地裂劍雨刀光,也難以澆熄。”
……天崩地裂劍雨刀光,也難以澆熄……
……天崩地裂劍雨刀光,也難以澆熄……
聲音低回,似譏似嘲,大堂之内,一時盡是沉默。
第一個打破這沉默的除了不長記性的小絹人也沒誰了。它兩隻麻花辮都支成沖天辮了,手指古一弦啊啊啊不休,“這個鬼胡說!胡說!那個燈都被砸沒啦,砸沒啦!還有誰能去熄……”說到此處,話音倏地戛然而止,顯是想起某事,兩隻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小手僵在半空,愣愣的劃了半個圈子,直指另一個方向,嘴巴也張開老大。
這回簡秀并不曾制止它,反倒是與衆人一同望向彼處,目光略帶疑惑。
數道目光到處,正是玄衣散休張玄橋。
張玄橋濃眉漸鎖,面對狐疑視線毫無閃躲,直截了當的道:“諸位不會疑心張某暗下毒手?”
“可那,那,那時候隻有你一個人!”小絹人見簡秀沒有拍它,膽子也大起來,“秀秀走了,鄭,鄭姐姐也走了,周圍又沒别人,就你自己啦,難道還有别人?對啦,肯定是這樣,你怕别人發現,還把周圍一圈劍都砍了個遍!”它初時還點磕磕巴巴,後面越說越順溜,最後簡直得意洋洋手舞足蹈。
一道銀光忽遁起,霎時風聲大盛,寒氣凜凜,銀光之下,卻是鄭筝面容凄冷,手握紫劍,劍尖直對張玄橋。
簡秀一把抓住小絹人,斥道:“休得信口雌黃!”神情卻頗為猶豫。
張玄橋神色不動,對咫尺之外紫劍視若無睹,鎮定道:“這可是冤枉了。我與鄒道友無冤無仇,為何要對鄒道友不利?”
小絹人腦筋不夠用,登時被問懵,眼睛卡巴半晌,掙紮回頭求助,“秀秀……”旁邊有人替它出聲解圍,“這緣由說來不少。說不準鄒道友有什麼奇珍法寶,這世道殺人奪寶也是尋常。”
原來徐舒意已不知何時來到大堂,聽了個七七八八,此時忽然插口,目光頗有興味。
張玄橋與他直視,冷笑道:“徐真人此言差矣。當時鄒道友被奇劍重傷到底,手無縛雞之力,若在下想對他不利,隻需一道法術罷了,何苦這般麻煩!”
徐舒意鳳目一渺,好整以暇的道:“若是殺人奪寶自然留得痕迹越少越好;要是人還在,法寶都沒了,豈不惹人疑心?熄燈人消便是再自然不過,不會被人疑你身上。”
張玄橋仿佛聽到什麼天大笑話,仰頭哈哈兩聲,大聲道:“這話有趣!可燈熄之後究竟會怎樣張某原本毫不知情,談何滅燈取寶!”
徐舒意嗤的笑出聲,“這可難講。誰知你之前又做過多少事來?說不準就連那傷人的奇劍也是你布置的呢?”
他信口雌黃,隻聽得張玄橋眼中寒光閃閃,“徐真人卻不知今日劍冢之行本是鄒氏伉俪主動相邀!”說着昂首挺胸,目光霍霍如刀,“如此咄咄逼人,莫非欺我望律津島盡是散修不成!”
他負手冷笑:“若是這般胡亂揣測,張某還要說那盞燈之所以無影無蹤,說不定天色已晚,有人趕不及回來,手中無燈心中慌亂這才趁亂奪燈,又不知真人又可能自證!”說到這裡須發怒張,氣勢洶洶。
小絹人看的目瞪口呆,拍着巴掌道:“說得對說得對!”真是唯恐天下不亂不知它站哪邊兒。
徐舒意卻是毫無怒意,點頭贊同道:“閣下猜測也非毫無道理,也罷,若要自證,便從我起。”說着伸手取出那支枯幹桃枝置上桌面,“在下今日去了桃林,适才回轉。桃林與劍冢南轅北轍,可算得上自證清白?”說着端正了神色,容色愈發俨麗。
越莳已許久靜默不語,此時見了那杆桃枝,眼波微漾,朝我掃來一眼,我撂下眼皮隻當沒看見,卻聽徐舒意道:“不知李平你又如何?”
我:……
我有點沒想到他會把我扯到這局裡,于畫内之事無意多談,便道:“随意走走。”
徐舒意還未回應,鄭筝倏然望來,眼神如刀,聲音卻冷漠至極,“不知道友何時回轉?”
我頓了頓,道:“天黑之前。”
這回答未免太過簡略,鄭筝似要繼續盤完,有個嘶啞聲音已出言附和,“正是如此。”衆人紛紛循聲望去,目光所及,臉上不約而同露出震驚之意。
白帆使緩緩邁入店内,每一步似都耗盡了無數力氣,原本俊雅清冰似的面容已毀傷殆盡,獨眼半睜,身體僅覆了一襲青氅,隐隐透出其下模糊骨肉。
小絹人啊啊兩聲,小手飛快的擋住眼,口中叨咕不休,“啊啊,慘慘慘,好慘!咦?”它從指縫裡偷偷瞄了兩眼,“這好像是李……李李的衣服?”
這小家夥耳聰目明的真不是時候。
我闆起臉裝死,任數道複雜視線投來,全視而不見。
古一弦眼珠從眶外抽回框子裡,呵呵笑起來,“原來你揍的不止我一個。”
……
我咳嗽一聲,起身向浦南舊抱拳見禮,回頭道:“在下确實與濮使者有過一番切磋,可算得上自證?”這實在這算不上牢靠證明,不過我跟鄒隽之無冤無仇的,連棋都沒下過,又何有自證之理;然而鄭筝花容凝冰,顯然是傷心得瘋了,怕是随時都能砍人,便也順口回了一句。
越莳淡看我一眼,道:“當時我未曾尋到你,便回此處取燈而還,并無人可證。”
眼下情形明了得很,除了鄭筝與簡秀之外,其實他人所謂自證都并不牢靠,然而鄒隽之之死雖然雖不乏疑窦,卻缺乏真憑實據,局勢便僵持在這裡。濟思道派再強,終不能一口氣單挑幾個門派。
鄭筝似也想透此節,秀面慘白,長劍緩緩收回,勉強道:“未亡人心神混亂,若有得罪之處,請各位寬恕則個。至于亡夫之事,若能出得沉石島,此事自有後續。”說着抱緊了鄒隽之衣物,踉跄向自己房内走去。
諸人對視一眼,皆提燈而行。
我與浦南舊點點頭,起身欲走,就見簡秀趕到鄭筝旁邊,拉住她手要陪她一同回房,應當是十分不放心之故,小絹人無精打采的垂在她裙邊,恹恹的不出聲。
我腳步放緩,手在劍柄上慢慢磨挲。
旁邊越莳睇來,目中微光閃過,道:“李世兄不回房?”
我坐回桌旁,擡頭瞅向天棚,自言自語:“我仍舊有一事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