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簾悄然蕩漾,波紋層層皺起,動蕩愈來愈急切,終于到達了極緻,如銀鏡乍碎,在沉默中迸淬出無窮無盡的細碎晶點。
餘晖斜照,單單片刻,這場幻迹便再也無處可尋。
我怔立良久,磨挲着卻邪劍柄,不由喟歎。
原來你曾見證過這樣的情難以堪。
我閉上眼,把自适才那場混亂漩渦裡捕捉而出的碎片逐一連綴,然而腦海中依舊混沌,且越是深究越是昏眩,仿佛有股巨力強行要将舊日痕迹抹去,正與自身意志殊死撕扯。
我本以為自己隻是無法窺探大乘真人的行止盤算,然而那些水中舊事分明發生于李閣大乘之前,為何會有許多缺失,更有許多相悖?
是李閣的手筆?
不會。
我明白自家性情,隻覺世事過于喧嚣浮華,絕不會沾染過甚,而至于這種千般設伏萬種埋策的手筆,更非我追逐之道。
任是域外真實不可阻,或蝕骨情思糾纏,縱是曾陷入交臂錯失的彷徨,待一劍斬落,萬法皆破。
那又會是誰在我識海中烙下印迹?
不其然間,昨日力盡入夢而來的交談聲再次響起,這次愈加分明。
——既然今生無望,那就再來一次。
——……若是天意如此,你又如何?
——我等終生追索,臻至大乘之境,臨此道路窮途,自當身為刃,奮力劈行。
——……也罷,都是命數……你執意若此,我便助你,隻是……
——……深恩今生難報,嘿,怕這個來世也……乃……望……
——李閣。
我睜開眼,見到最後一縷夕陽緩緩消散,天地昏黃,心中如晚燈乍亮,瞬息清明。
大乘之上,手段層出不窮,虛存星野前曾與李閣傾談。
千重掌門。
陳微舟。
我止住朝深處推究的思緒,不再探尋過往迷途。
大乘真人的心意如高山之巅缭繞霧霭,以我此時淺薄功行貿然觸碰,豈不啻蚍蜉撼樹,徒惹麻煩?唯有潛心靜修,有一日重回雲端,方可與他并肩而立,重拾舊日因由。
想通此節,我有些釋然,便趟過清溪,踏上一座小橋,忽有夜風徐徐拂面,遠處略有動靜,舉目望去,但見濃重暮色裡一盞遊燈飄飄悠悠,有人執燈而來。
他行走于燈火光影裡,長衫飒飒,顔色模糊不清。
我定立原處,心旌忽而波蕩,一時分不清是真是幻,不由伸出手去想要觸摸消散的水簾,然而五指空空,唯有晚風自指隙中滑過。
越莳已至近前,看到我探出的手,神色輕怔,似是迷惘又似歡喜,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其實我依舊大可從容撤後,便如祭壇苦戰之後,以劍為屏,推開他遞來的手,然而這一回不知怎地,終究沒有抽手。
這一瞬我想起當年撕裂的半幅袖袂和血色唇痕,也想起了歲寒谷底的夜夜相伴,想起高懸窗邊兩百年的卻邪劍,想起初見時漫天落花下的稚弱少年。
我,終于,沒有撤手。
越莳将等舉高照亮我面龐,眼波流轉不停,将我仔仔細細一通打量,微笑道:“我還當什麼邪物作祟,原來不是。”他宛然一笑,拉着我倚上欄邊,手依舊攥着我不放。
他同非瀾閣主相去甚遠,卻又與從前很是相像。
我想起暗室中所見斯人,隻覺陌生難辨,然後明白過來,原來的确許多年不曾相見,他如今性情如何,手段怎樣,是否還懷抱放不下的癡念,盡皆湮沒入前塵舊事中,随着李閣身殒無迹可尋;眼前人喜怒哀樂舉手投足才更似回憶中人。
……是麼?
我心頭微動,在電光石火間窺破了什麼,随之卻又怅然。
交握的掌心溫熱,不若是夜寒月冰涼,燈火歇在足下,于風中溺溺。
我輕歎出聲,而後驚覺這聲歎息如此熟悉,恰是當年李閣臨窗之歎。
越莳身體一震,轉頭看我,眸子在夜裡閃着清光。
“李平?”
“嗯?”
“這是你的真名麼?”
“嗯。”
“還真是平平無奇”
“嗯……”
“我的名字你還記得吧?”
“越莳。”
“越莳者,月蝕也,天狗食月,至不詳。”
“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