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抄起木錘,朝破鑼上試着敲了下,當的一聲脆鳴,聲音直震耳膜,船頭正高高低低吊嗓子的各位角兒齊齊啞聲,一起朝這邊看來。
老班主面沉似水,朝船尾一指,“李三,休攪擾旁人,去那邊敲!”
我口中稱是,夾起鑼朝後走去,鑼錘在掌心滴溜打轉,念頭也跟着木錘一道轉悠不休,最終停在許多年前曾見識過的那場河灘熱鬧,心裡有了計較,等班主那兩道錐子似的目光總算不再跟來,伸手握住擊錘,先在敲鑼邊左右各自輕敲數十下,把準了音調,又移至羅面,來來回回的擊打若幹次,将鑼音強弱與對應力道記牢方停下手,眺望水色藍天,努力回想當年河灘上的喧繁人聲。
漸漸地,一張又一張布滿鮮豔油彩的浮雕面具開始浮動,他們時隐時現,在火焰與刀梯中神出鬼沒,與之相伴的是昂昂吼唱與粗犷小調,還有那震耳欲聾的鑼鼓聲。
好像是這樣沒錯?
我站直身體,将鑼繩提在手中,不盡江水自身側湯湯而過,正午驕陽當空照耀。
我高高舉起擊錘,運起全身勁力,重重敲上鑼邊。
當——
一聲巨震穿透長空,接便是陣密不透風的脆響,似與湍急江潮争競,江濤愈怒,鑼聲愈壯,直将成片滾潮敲成雪白細浪,擊破了洶洶濤吼做咽聲。千聲萬浪中,鑼門忽然翻動,綢布重纏木錘,鑼聲驟低,沉悶若幽谷隐雷,轟隆隆,轟隆隆,驟然間,嘶響迸出,狂風驟雨般鋪天蓋地,霎那間江水激蕩,浪花肆濺,烏篷船在浪尖上颠簸搖晃,漸漸有崩塌翻覆之勢。
就在最驚心動魄處,鑼聲戛然而止。須臾,終于奏出最後一聲悠遠鑼響,鳴金收兵。
漫長餘音中,浪濤與風聲漸漸平緩,沉默自去,唯有江水迢迢,波光如粼。
我扔下鼓槌,揉揉發酸的手腕,回眸望向船頭,但見諸人皆怔立原地,茫然無語,忽一點豔色飄飛而出,落入江心,卻是梅花手中一方紅帕,不覺間被卷入風中。
隔了少許,老班主發出一聲咳嗽,目光環顧四周,聲音愠怒不已,“誰讓你們停下的!好好練,别忘了自己身份!”
諸人被他一喝,如夢方醒,紛紛重又動作,當中幾人手腳略見緩慢,面上浮起迷惘之色,似乎依舊在一個不醒的夢裡掙紮,随着日頭西墜,這份迷茫漸漸掩入暮色中。
我仍在有一下沒一下的敲鑼,直到江水染上了星光,方停手對來到身邊的人一樂,“别說,裡面還就屬你唱得最好。”
來人微微一哂,長衫迎風蕩蕩,“也就不過爾爾。”
我哈哈大笑,舉捶向他搖了搖,“我也是新手,堪堪入耳而已。”說着擡起從船夫那裡借來的釣竿,“我請你吃魚。”閑談間釣線被抛出,直入江中。
鄭四,不,申方瞳一時不出聲,隻學我一般盤膝落座,目光追逐着江中那起伏不定的月亮。
江水拍動船身,船随波搖晃,發出微不可聞的吱呀聲。
我握着釣竿專注江面,身旁人忽然開口,“學過?”
我猜他指的該不是釣魚,搖頭否認,“真沒有,看過。”
申方瞳側首相視,他雖在此境中重獲光明,可目光依舊極為淺淡,與江霧相仿佛。
釣線忽地一動,我慢慢提高釣竿,驟地向後掙去,一條尾巴閃着銀光的大魚破浪而出,直直摔入魚簍,魚身水意飛濺,揚我一臉。
船尾有被油布蓋住的火爐和瓦罐,我從老船夫那裡借過火石,将魚大緻收拾好,探身取了罐江水,将魚直接丢入,不多時沸水就咕咕冒泡,四溢的香氣又引來三四人。
有人神色清明,有人猶在懵懂,圍坐在瓦罐旁,在憧憧火光裡偶爾出聲交談,隻是不見老班主身影,也不知是否入了船艙。
若非身處未知之境,這般情景幾可算上适意了。
倒與從前有兩分相似。
不,那時還要吵鬧得多。都是因為蕭真真從旁搗亂,害我錯失數釣,氣得我索性将魚竿折斷,一個猛子紮入江中,兜起數條大魚方得意洋洋上船,卻見船上兩人一立一坐,專心緻志眺望岸邊,見我歸來手指岸邊相視,笑道:“傩戲。”
我把魚丢回江中,江岸雖遠,仍可見巫師鮮衣彩面,回璇跳躍。我看得眉飛色舞,便要出聲大贊,有人以指抵唇做出噓聲,笑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