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乘真人,近神非人,視萬物如刍狗,三千界也隻是一盤棋。
沉石島之行,李閣用意也當為取這枚棋子。
然而我從不做他人棋子,哪怕棋手是李閣也不行。
想來當日贈棋之人也做這般想,所以他才化太晉之眼為白棋。
我們下的最後一盤棋,我手中所執的,正是白子。
大乘棋局,九死一生。
我将棋子扣入掌心,感受其上淡淡溫熱,也罷,我就與你下這局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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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班主的催促之下,次日衆人都是早早起了床,吊嗓的吊嗓,練身段的練身段,比起昨日的凝重,今日多了幾分輕松。唯一礙眼的是,昨夜過後西涼公主(鄭四娘子)這張臉腫得跟豬頭一樣,唱兩句就從鼻子裡往外冒血泡,實在沒眼看,然而老班主對此不過略多一瞥,并未說什麼。
鑼聲一起,大幕開啟。
我本是敲鑼樂人,因為連喪數人之故,需連串場幾個末角,戲份都不重。譬如在開場這魔改戲份中,隻需将西涼公主朝吳衙内後花園一扔即可離場,我匆匆把鄭四娘子朝台上一丢,就拎了鼓槌隐在邊台上,觀看公主與趕來的鄭夫人(桃花)一見鐘情,迅速燃起火花,如改動過的戲文中一般卿卿我我,暗自松了口氣。頂了張爛臉的鄭四娘子并不曾搞什麼幺蛾子,将戲班衆人生陷在這出詭戲中,還算她識得好歹。
一切進境得甚是順利,這般磨鏡之好已成,那邊吳衙内(吳九)亦難掩心中愛火,對胡大娘(孫七)發起猛攻;胡大娘以退為進,半遮半掩,眼瞅着這喜聞樂見的年下組合即将達成,我無聲直樂,事情順利是一,再者也為日後諸人對如何破局定然隻字不提,無人得知這是李氏大作,也算對得起千重劍首了,心滿意足之餘,當下提起金鑼,用力一擊。
鑼聲起落,紅幕開阖。
場景已轉至小紅(西涼公主的丫鬟)和鄭公子這一方。
話說小紅護送鄭公子回道西涼,西涼王(周大)隻當愛女已死,掉了兩滴淚之後愛屋及烏,将小紅收為義女,鄭公子自然是驸馬。鄭驸馬言辭堅拒,含羞帶怯對假公主唱道自己天生不足,不能享魚水之歡;假公主将胸膛拍得噗噗響,道這有何難,自己也無心男女情愛,兩人做對姐妹花正好,于是當夜便歡歡喜喜成了親。
申方瞳整段戲裡神情寥落唱腔幽怨,十分入戲。我瞧得好笑,又拿眼去瞅對面邊台的老班主,本以為他面對這胡改的戲份會愕然失色或怒火中燒,誰知他隻手撚須髯,不言不語,似台上這出魔幻劇情皆在意料之中。
我看着他面無表情的模樣,心中微起不妥之感。
……哪裡不對?
還不容想個通透,台上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十八年已過,中原朝廷派人招撫,又将輪到我這個臨時串場的欽差上台。我也來不及細想,匆匆換過戲服,手捧明黃聖旨來到台前,口稱吾皇有旨,便展開聖旨,文绉绉的照本宣科。
舊戲裡這時西涼王(周大)已病逝,接旨的乃是新任西涼女王;新戲裡老王依舊龍精虎猛,滿面含笑跪地接旨,口中振振有詞道:“……西涼王恭領天恩,謹遵聖意。天朝聖恩,小王感激涕零,至死方休!從今日起,西涼歸順天朝,願與天朝共謀大業,繁榮昌盛! ”說罷噗通跪倒在地,噗通噗通磕起頭來。他十分實在,一顆頭紮在地上,磕得砰砰響。
我收起聖旨,擺出天朝欽差的架勢墊步上前伸手攙扶,“聖旨已到,西涼從此與天朝同心,可喜……”随着話音,周大垂頭起身,不知為何,他的動作異常緩慢僵硬,似将全部力量都壓上了我伸出的這隻手。我略覺有異,正要撤手,就周大自低垂的頭顱中掙紮擡眼,瞳孔之中充滿難以名狀的絕大恐懼,雙眼幾要脫眶而出,突然之間,他的脖子仿佛再也支持不了頭顱重量,猛地朝下一拗,整個腦袋登時自軀幹上折脫,摔到地上發出,沉悶的咕噜聲。
那顆腦袋在地上滾了幾圈,最終停在了戲台中央,兩隻眼睛睜極大,直勾勾地盯過來,其中恐怖絕望清晰如刻,嘴巴半張,似欲嘶出無聲絕叫。
此刻我手上,尚架着具無首之屍,屍身依舊劇烈抽搐不停,鮮血從平齊的斷頸處噴湧而出,染紅我的面孔與衣襟。
此時鑼聲輕響,台上燭火遞次熄滅,大幕輕輕合攏,這幕喜歸朝終于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