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有事要做,他還要寫請罪奏折……
可眼前的燭火已經模糊,耳畔的小吏聲音逐漸遠去,意識漸漸陷入一片沉沉黑暗。
小吏見他終于昏過去,頓時大驚失色,連忙朝外喊道:“快去請大夫!”
***
李經彥的意識在昏沉中浮浮沉沉,仿佛置身水中,聽得見遙遠的聲音,卻始終無法睜開眼。
有什麼溫熱的東西貼着他的額頭,像是輕輕拂去歲月的疲倦,又像是在無聲地歎息。有人在替他更換衣物,指尖觸及他被冷汗浸透的衣衫,帶着幾分克制的輕柔,卻未曾停頓。
他忽然想起數年前的一個夜晚。
彼時,也是這樣的大雨滂沱。
那年冬日,京師驟雨,寒意刺骨。
李經彥奉旨入京,風雨兼程到了長安,隻是換了外衣,便穿上朝服馬不停蹄地進了宮。
他在禦前請命,奏折遞上,皇帝語氣不動聲色地問了幾句,末了道:“下去吧,朕知道了。”
李經彥俯身告退,雨水沿着裡衣滑落,他的手冰冷,卻仍是行禮如常,步伐不疾不徐地退出殿門。
他未曾回府中,而是直接往左相府去。
夜已深,府中燈火未熄。
他方才跨過正廳的門檻,正廳的屏風後便有人影閃過。
左相李衡,已年過花甲,聽聞他來了,匆匆披了件外衫迎出來。
“經彥?”
李經彥拱手行禮:“老師。”
随即,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你這孩子,這麼晚了這麼還來!”
李衡自屏風後快步走出,眉頭緊皺,神色間透着難掩的擔憂。
他盯着李經彥,目光在他衣袍上停頓片刻,随即微微擡手,指尖落在他内裡衣服的袖口,輕輕一捏,頓時察覺到那衣料上的涼意。
“外頭雨這樣大,見完皇上為何不先換衣?”李衡低聲責備,語氣裡帶着難得的焦急。
李經彥站在雨水浸濕的門檻前,仍是規規矩矩地拱手,笑着答道:“想着左相府近些,便先過來了。”
“胡鬧。”
李衡的語氣雖是責怪,手上卻已不自覺地擡起,拉着他往屋内走。
他知道李經彥的性子,這孩子從小便是這樣,凡事心裡有數,行事冷靜自持,可有時候,又倔得很,什麼都不肯多說一句。
李衡擰眉,扭頭吩咐道:“去把他放在府裡的舊衣拿來。”
家仆很快将一件深色的舊衣送上來,正是幾年前李經彥穿過的衣裳。衣裳雖已有些陳舊,但洗得極淨,針腳處還隐約能看出幾次細微的修補痕迹。
李衡接過衣裳,轉身拉着李經彥進了内室。
内室的燭火幽幽,映着木窗上映出一片暖黃的影子。
李經彥走到屏風後,脫下外袍,随手搭在一旁,伸手去拿幹淨的衣物。
可剛一轉身,便看見李衡正站在他身後,低頭細細地抖開他的朝服,輕輕拂去上面的水珠。
那是一件三品朝服,布料上還有微微的濕意。李衡的手指摩挲過衣料,半晌,才低聲道:“以後見完皇上,遇到這種天氣便先回府内,知道嗎?”
李經彥看着他,唇角彎了彎,輕聲道:“左相記得以前,也常讓我别這樣。”
李衡擡眼看他,歎了口氣:“可你什麼時候聽過?”
他拿起幹淨的裡衣遞過去,順勢絮絮叨叨地說起話來:“年少時這樣便罷了,如今身上擔着事,怎能再不愛惜自己?”
“你雖年輕,身子也不是鐵打的。”
“為官之人,撐得住心志是一回事,撐得住身子是另一回事。”
李衡的聲音低沉,帶着夜雨之後的清寒。
李經彥望着他,眼底映着燭火的光,暖而沉靜。
左相一向謹慎持重,朝堂之上,運籌帷幄,不動聲色。可隻有在這相府之中,隻有在無人之時,他才會偶爾露出幾分這樣的神情。
像是一位長輩,看着自己一路走來的後輩,在風雨裡磨砺成長,在權謀中步步前行,既欣慰,又憂慮。
李經彥看着他,忽然輕輕笑了。
他伸手扶住李衡的手臂,像是兒子扶着父親,低聲應道:“是,謹記教誨。”
李衡輕哼一聲,半晌,才微微松了口氣。
他在一旁坐下,端起茶盞,忽然又道:“你不是說,等一下就要走?”
李經彥點頭:“江南事務緊迫,耽擱不得。”
李衡沉默片刻,歎了口氣,像是送别,又像是某種沉默的囑托。
***
意識漸漸回籠,李經彥從昏沉中掙脫。
那一瞬間,他恍惚間竟生出錯覺,仿佛自己還在京中,仿佛李衡正坐在案前,輕輕地叮囑他一句:“記得換衣。”
他緩緩睜開眼,模糊的視線裡,仍舊是燭火微晃的光影,周圍是陌生的房梁,屋内還有藥香的味道。
他微微側頭,才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外袍已被換去,身上裹着幹淨的衣物。
耳邊有人低聲喚他:“大人,您醒了?”
他愣了片刻,随即意識到自己已不在京城,而是在宣州。
他動了動手指,嗓音沙啞:“現在……什麼時辰了?”
小吏連忙回道:“已經寅時了,大夫說大人受寒,需好生休養。”
李經彥他緩緩翻過身,視線落在窗外漆黑的夜色裡。
多年前,他曾穿着濕透的衣服,在左相面前。
如今,他卻不得不親手交出那一箱賬冊。
他忽然覺得很累。
可即便如此,他依舊沒有後悔。
李經彥閉了閉眼。